尾声

时下已是 1978 年。

古城南京,仍在严冬的冰封雪冻之中。

冬日的太阳,像一颗软软的蛋黄,红彤彤的,悬在雾气茫茫的天空中。道路两旁的雪松上,依然披着白雪的斗篷。电车拖着两根辫须从街上驶过, 车轮下依然发出冰碴碾碎的爆裂声。骑着自行车的人们,捂着白色的口罩, 蒙着头巾,在寒风中艰难地向前骑行。马路对面的树下,卖烧山芋的老头正从烤炉中取出热腾腾的山芋,递给戴着棉手套的小女孩⋯⋯

从福昌饭店的窗口,可以看见繁华的长江路口。一位老人正撩开窗帘, 俯视着窗外的街景。老人的胡须足有尺把长,两眼角,被浓重的皱纹包裹。他那撩动窗帘的手,像是一枝干枯的松枝,显得有些颤抖。

老人已经 91 岁了。因为不胜严寒的袭扰,他搬到福昌饭店来过冬,等待家中的暖气安装好⋯⋯他已经衰老了,严寒对他是一种致命的威胁。

这位老人正是刘国钧。

就在一个月前,江苏省隆重地召开了省人大和省政协会议,老人又当选为省人大常委和江苏省政协副主席,并将出席全国五届人大和政协会议。这将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议——这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和全国政协会议,它将鼓舞人民去开创一个新的时代。老人多么向往有这么一次机会,那将是一次经过 10 年磨难后的老朋友的大聚会,那将是老人们的生命重新碰撞出火花的闪光的时刻⋯⋯

一年前,当“四人帮”被打倒的消息传到老人耳里,他立刻拨通了香港的电话,把这一喜讯告诉了远在香港的子女们,让他们和全国人民一道,分享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在这 10 年里,老人受了许多的磨难,红卫兵抄了家, 下放,汉良被批斗⋯⋯可是,老人却亲自手书了一幅对联“人老心不老,永远跟党跑”,挂在家中的客堂墙上。他坚信:倒行逆施是暂时的。当 10 月遍地爆竹响时,老人的心愿变成了现实,老人开怀痛饮⋯⋯

医生告诉他:“你要少喝酒。” 老人知道,自己老了。

可国家经过 10 年动乱,百废待兴,一个经济建设的高潮就要来到了,自己过去曾经有过的许多心愿:在常州办一所纺织大学,引进一批先进的气流纺纱设备,在南京中山路旁,挨着现在住的福昌饭店盖一幢最好的现代化宾馆⋯⋯现在都有了实现的可能。对,还应再到日本去看一看,听说那儿又出现了战后的经济奇迹,远远地跑在我们前头。老人心里不眼气,凭什么我们总是落在过去的学生后面⋯⋯老人的想法太多,包括家乡那座在破四旧中被砸烂了的“岳王庙”,应该尽快把它恢复起来!

可这一切,似乎都来不及做了。

老人觉得应该好好准备一下到北京开会时讲话的材料,他要讲出自己多年来想说的话。

他回到桌子前,取出一支元珠笔,准备写下自己刚才想的问题,可刚才想到哪儿了?是不是⋯⋯

他坐下了,他的椅子在等着他,托起一位老人无尽的想象和思考⋯⋯可是,他的坐椅离他有半步之遥,老人忘记了,他的思绪还在遥远的地方飞翔⋯⋯他坐下去了,下去了,下去了

他挨着椅子的边沿坐下去了,坐在了地板上,只听到一声脆响⋯⋯

鞠秀英慌忙跑过来,老人已经在地上不能动弹。剧烈的疼痛,扭曲了他那苍老的脸庞。

送到南京最好的省工人医院,诊断结果为:股胫骨折断。香港的子女陆续回到南京,来到老人身旁。

汉良赶来了,他哭着说:“爸爸,我不该离开你!”

刘汉良是在 1973 年离开南京去香港协助查济民的事业的。

老人微微摆动着头颅,说:“汉良,你在文革中跟我吃了不少苦头。但你要记着,这是四人帮的罪过。要爱党、爱国家,始终不要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

大儿媳钱静愉带着孙子回来了,孙儿贴着老人的面颊,亲切地呼唤:“爷爷,爷爷。”

老人睁开眼,艰难地说:“你们来了,我真高兴。看见你们,我就觉得看到了汉堃。”

刘汉堃是刘国钧下大力气培养的事业接班人。在八年抗战中,他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吃了不少苦,在香港把东南纱厂经营得有声有色,可不幸的是, 1958 年因心脏病突然发作,刘汉堃英年早逝。钱静愉在悲痛之中,没有告诉老人,免得老人经不起老年丧子的突然打击。两年后,老人才知儿子已去世。悲痛之极,亲自飞到广州,会见钱静愉和孙儿孙女,安慰她们。1962 年、1963 年,他又两次到香港,慰问儿媳和孙儿孙女,看望东南纱厂的职工,安排好汉堃遗留下来的事业⋯⋯

女儿壁如和丈夫查济民回来了。

老人睁眼看见他们坐在自己床前,笑眯了眼睛:“你们来了,我真高兴。济民的事业做得很好,比我还做的更好,真让我高兴。”

查济民看见老人说话吃力的神态,想起自己刚从纺织学院毕业来大成公司实习时,第一次见到老人——那时,老人是多么精神!转眼 40 多年过去了, 自己在老人的扶持和帮助下,也开创了一片值得自豪的事业,可是,要是没有眼前这位慈祥的老人;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查济民充满感情地安慰老人: “爸爸,你安心休息几天,会好的。我们还等着为你祝贺百岁生日呢!”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汉栋也回来了。

这位在香港、巴西继承父兄事业的实业家,一下子扑倒在父亲的床前: “爸爸,我接你去香港治疗吧!”

刘国钧用微弱的声音,深沉他说道:“我不要紧。我的身体没病。人老了,总会有些麻烦的。现在我躺在床上,可我知道,北京的人大和政协会已经召开了。我们的国家又大有希望。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了,要为祖国的四化建设多做贡献。”

汉栋记得,父亲曾两次来香港。那次来时,大陆刚刚渡过三年自然灾害, 大家都关心地问他在国内生活情况。他总是乐呵呵地说:困难都过去了。那次,他在香港筹集了 120 万元,购买成化肥运回大陆去。临走时,大陆派了一艘汽艇专程从广州到香港来接他,于是,香港的亲人为他准备了很多高档生活用品,可他一件件从艇上拿下来:“这些东西按规定要报关的,我不能因为政府派了汽艇,就借机搞走私。”结果,汽艇上什么也没带,只有父亲和母亲空手乘快艇而回。

老人对国家的一往深情,亲人们感触尤深。 “爸爸,你看有什么具体事要办吗?你现在想着的事是什么?”汉栋关

切地问道。

老人说:“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老家的岳王庙。要是有机会你们要把它重建起来。”

岳王庙是父亲心中的一块圣地。他曾两次重修岳王庙,一次是 1936 年, 被战火毁了;1962 年,他又倡议重修,结果,文化大革命又毁了。这是第三次⋯⋯汉栋点点头,说:“父亲放心,我们一定把岳王庙再修起来。”

省委、省政府的领导都到医院来看望这位爱国老人。

这是江苏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上诞生的一位杰出的实业家。两手空空的从家中出来,创造了一片属于他的偌大的实业世界。可是,当他将告别这个世界时,他依然两手空空,他把他创造的事业都还给了祖国。

从他担任副省长以来,他放弃了所有定息收入,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可是,为了支援家乡建设,他总是尽力从香港筹来资金。

1972 年为武进农机厂一进口了一台世界先进水平的机床,换来 10 台手扶拖拉机捐给了生祠镇所在的大兴人民公社。在那闭关锁国的文革时期,他为办这台进口机床的入关手续,不知吃了多少苦,可他却一往情深地去做, 他对家乡人民,始终充满了一种赤子之情。

当他感觉到自己愈来愈年迈时,他将他最后的一笔财富:他多年来收藏的字画和文物,全部捐给了常州博物馆和南京博物馆。

这是个准备在告别人世时重新回到人生起点状态的老人。他用自己生命的螺旋式顺归,解释生命真正的含义。

进入 3 月,窗外的一树梅花,绽放出满枝的花朵。一阵阵浓重的花香, 不时飘进屋来。

可是,老人的生命却要凋谢了。

鞠秀英一直陪伴着他。当他咳嗽不止时,就像一击击重锤敲击着和他一样苍老的心灵。

71 年的生活伴侣,在人世间也是非常罕见的。如今,这对非凡的情侣就要分手告别了吗?

鞠秀英不能想象,失去了他,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可是,苍天在上,岳王爷有灵,你们给我鞠秀英的已经太多太多,我不知该怎样感谢你们! 像他这样独自闯世界,创事业的人,真正堪称为男子汉:像他这样大富大贵之后仍然对结发之妻一往情深的又有几个?他具有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所具有的全部优点。此生嫁了他,不枉为女人,来生应有缘,永随他不离!

可是,眼前的他越来越衰弱,并发肺炎,使他高烧持续不退。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他握住了鞠秀英的手,喃喃道:“秀,是你吗?” 鞠秀英点点头,哽咽着。

“秀,你跟着我,吃了很多苦⋯⋯” 鞠秀英仍然紧紧握着老伴的手。

“来世,我们还要做夫妻的。你说是吗?”他艰难地说着。

鞠秀英忍不住,顿时嚎哭起来:“不,我不会让你走的,不会的,不会的⋯⋯”

老人还是走了。1973 年 3 月 8 日晨 6 时,跳动了 91 年的那颗有力的心脏,在经历了太多的成功喜悦和太多太多的历史磨难后,终于休息了。

一颗老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从本世纪开始时踏入社会到他安息,经历了我们民族所遭遇过的所有苦难,品尝尽了民族崛起的艰巨和曲折。他生命的历程终上在一个新时代的门口。

1978 年 3 月 8 日,正是新的一届全国政协的选举日,一位抱着更为宏大的富民强国、振兴中华理想的老人,向大会宣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接南京电,常委候选人刘国钓不幸于今日 六时逝世。”

就在这天,这位主持会议的老人当选为新的一届政协主席。

新的一页历史,将由他来掀开。中国民族的百年梦想。将在新的时代进行曲中,写下壮丽的尾声。

鞠秀英两年后也随刘国钧而去了。

数年之后,他们的女婿查济民先生成为了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参与香港回归祖国——也许是本世纪中国的最后一幅壮丽场景的构画。

当那幅图画成为现实时,我们将接近走完这个世纪的最后的时空隧道。当新世纪到来时,是否也会有一条大河,在我们的视野中等待?也将有

一名少年,开始他人生的跋涉?

这条大河是长江?是海峡?抑或是浩瀚的太平洋?

刘国钧安息在南京雨花台那个叫做望江矶的地方。那个地名,是否有着一种深刻的含义?

当然,这地名原先是无所谓含义的。

他睡在那儿,好像就有了。后 记

我们是在本世纪的尾声中,回顾世纪初先辈们的足迹。

而在世纪末追赶现代化进程的脚步声中,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是:我国已经是世界棉纺织品产量第一的国家。西方发达国家都在设法以“配额”、“限制”来阻止中国棉纺织品的出口⋯⋯

然而,中国棉纺织业的学步阶段,又是何其艰难。

刘国钧便是我国现代棉纺织业奠基者中的一位佼佼者。

常州是一座江南名城,它作为一座现代化的工业城市,最初是建立在纺织业的积累上的,棉纺织业成为这座江南名城走向现代化的有力的杠杆。因此,作为常州棉纺织业的先行者们,必然受到这座城市的人民的尊敬和爱戴。

我在常州的采访中,便深深地感受到了这种感情。凡是我到过的单位、采访的个人,无不对刘国钧充满敬意:或是主动介绍情况,或是向我提供宝贵的历史资料。而他们共同的,也是唯一的要求是:书写好后,一定要寄一本给他们。

刘国钧不仅给常州留下了一份纺织产业,也给常州人留下了创业的自信和振兴工业的经验。这种情神财富更为常州人珍视。因此,在常州,研究刘国钧的人是很多的,也取得了可观的成果,高进勇、李文瑞等同志,都己出版过关于刘国钧创业史的专著。作为军人和晚辈,我对于常州、对于工业界的了解,都是非常有限的。他们的工作,为我了解刘国钧,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在此,我要特别感谢:常州市纺织工业局的邵建国先生,他热情地向我介绍了许多关于刘国钧的史料情况,并赠送我一套十分珍贵的《常州市纺织工业史料》;东风印染厂(原大成二厂)的霍树毓先生,他热情地向我介绍了二厂的发展史,并提供了厂史资料;常州市政协文史办公室和靖江县政协

文史办公室的同志,也热情地向我提供了他们收集的史料。靖江县生祠乡的刘国钓纪念馆负责人蔡兴荣同志,他在陪同参观刘国钧纪念馆的同时介绍了许多主动而珍贵的历吏情况,并提供了本书所附的珍贵照片。南京的鞠经文老师,他不仅是陪伴刘国钧先生晚年主活的亲属,而且是一位文学造诣颇深的中文教师。撰写刘国钧的传记是他心存已久的宿愿。但他仍慷慨地向我提供了刘国钧先生不曾发表的回忆录的手抄本,使我更得以全面而又真实地了解刘国钧先生漫长的生命历程。上述几位先生对刘国钧都很有研究,又都有写刘国钧的计划或打算,但仍对我的采访和写作给予热情的支持。在此,我向他们致以谢意和敬意。

同时,我也担心自己的学识浅陋和写作的匆忙,未能表现好刘国钧先生的爱国精神和创业历程,辜负以上老师和先生的厚望。我想,关于刘国钧先生的更好的传记作品应当出自他们之手。

作 者 1995 年 8 月 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