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人与海

  1. 受审与受勋

1944 年冬天,盟军已打到德国本土,战争接近尾声,但这个冬天特别寒冷。

在这次战争中,海明威历尽艰险。他在战场上被传奇化为“刀枪不入”,12 月里的严寒却把他击倒在床上,他得了重感冒。从头到脚的各种老疾新伤也一齐来助纣为虐,他浑身疼痛难忍,经常咳嗽吐血,特别是头,痛得像要爆裂。

但是,若有来探望他的朋友问到他的健康状态时,他便立刻踢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伸出一条肌肉暴突的大腿来回甩动着说:“棒极了!”而他的比他小 16 岁的弟弟却说,他哥哥那副苍白的脸在浓密的黑胡

子衬托下显得更苍白了,每次上厕所呕吐完出来,总得扶着桌椅等家具, 才能步履蹒跚地走回卧床。

情绪很容易波动的海明威不免有几分沮丧,这与其说是伤病引起的,不如说是因为不能“行动”。

一不能行动,他就难受。可前不久,他说差一点被军法处剥夺了“行动”的自由。

他卷入了“海明威案件”。

战争是职业军人的事。日内瓦公约规定,战地记者的任务只是观察和报道,一律不得携带武器。

可海明威未经授权而参加战斗,并率领一支没有军人纪律和未经训练的游击队打仗,应当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

“海明威案件”由美军第三军团的军法部门和总检察署审理。库尔特·辛格说:

调查进行了两个月。 “你见过欧内斯特·海明威手里拿枪吗?” “没有,但是拿过铅笔。”

“你曾见过欧内斯特·海明威射击吗?” “见过。”

“在哪里?” “他给我弟弟射(摄)了一张照片,我打算寄给母亲的。” “欧内斯特·海明威是否想把你编入他的部队?” “什么部队?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才跟他走的。” “你看见过海明威打死人吗?”

“看见过。” “请把细节讲述一遍。”

“这事发生在巴黎近郊的树林里,一个男人,是个德国人,带着枪躲在一棵树后面。海明威和他格斗,把他的枪夺了过来,扔在一旁。他把那人紧紧按在树桩上,那个纳粹分子给按死了。”

⋯⋯

军法部把这个案子搁置一旁,查不到海明威犯罪的证据。除非严刑拷打,他们传到军部来的男男女女的证词不会改变。艾森豪威尔将军下

令说,对于似乎会运用自己的想象力求得战争胜利的人应该不予追究。军法部长最好去清算罪有应得的纳粹战犯的全部罪行。

军事法庭的审讯就此作罢。

海明威本人也接受了审讯,他是运用“想象力”来对付讯问的。你为什么在战地不穿记者的蓝制服?

当时是 8 月,天气很热,为保持仪容整齐,有时便脱了,但每次脱下的时间都不长。

为什么会有人称你为“上校”、“将军”、“司令”?

那只是出于一时兴趣,开开玩笑。正如新英格兰沿海一带,你只要有一条平底小木船,人们就称你为船长。

你干吗在住地挂军用地图?

那只是便于寻找采访地点,确定采访路线。那你房里堆放了枪支、弹药,如何解释? 朋友寄存的,他们信任我,我那儿也方便。你到处收集军事情报做什么?

没错。那是为了收集给报社写文章的资料。可有人说你向军方提供了军事情报。

我只是当翻译,因为我的法语讲得流利,很少出差错。

至于问及他是否跟随朗哈姆的部队打过仗,海明威的回答是:他的一举一动完全可由巴顿将军和朗哈姆上校证实,他根本没有摸过枪。

在回答讯问之前,海明威履行了首先必须起誓的程序。从军法部出来,他找到一个酒吧间喝了一顿闷酒。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犯了伪证罪。“橡园镇”文明让他从小接受了以“诚实”为尚的教育,他敬畏的少数东西之一就是“法”,因为它公正无私。然而他却不得不欺骗公正无私的东西。被传去讯问就是很不光彩的事情了,更何况还要用神圣的誓言去把谎言包装成真话呢?

后来,尽管有关方面宣布他无罪,他感到宽慰,还在朋友面前得意地说:“我的罪名已经解除。”但他一想到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痛苦。当时如果他承认了事实,他将声名扫地,灰溜溜地被遣送回处在世界末端的“瞭望田庄”,现在,他隐瞒了真相,摘除了自己头上的英雄冠保住了另一份荣誉。

这滋味真有点儿像吞了一只苍蝇,还要说“味道好极了”,让人又恶心又恼火。实在难以猜透,人为什么总是要受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捉弄。

但不论怎样,海明威不愿意老老实实穿上他的蓝色制服,端端正正地别上那枚战地记者徽章,这种枪林弹雨里的护身符,他不需要,甚至为之感到羞耻,他渴望的是同敌人厮杀。“海明威案件”尚未结案,他又挎着卡宾枪随二十二团沿齐格飞防线突进到西德。

这倒不是他非要以身试“法”。

他的“想象力”使他相信完全有可能出现这种奇迹,他将迎面碰上希特勒,那么,他只消一拳,就会把这个法西斯头子打个仰面朝天!

可惜他最终没有到达柏林。病体困住了这位虎胆壮士和孤胆英雄。为真理、正义与进步、和平而战的人,历史不会让他蒙羞受屈。1947

年 6 月 13 日,在哈瓦那的美国驻古巴大使馆里举行了一个授奖仪式,三

年前曾经在军事法庭上受审讯的海明威,现在接受了美国陆军总部颁发给他的一枚星字勋章,授奖荣誉状上表彰了他的功绩:

“海明威先生作为一名战地记者从 1944 年 7 月到 12 月,在法国和德国为盟军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熟悉现代军事科学,对敌我双方的军事情况做了实地调查和报告。为了取得第一手资料,他不顾生命安危, 冒着猛烈的炮火在各战场进行采访。

“海明威先生还把获得的资料进行整理加工,巧妙地写成文章表达出来,从而让读者对整个作战部队,对将士们面临的各种艰难和取得的辉煌胜利留下了完整的印象。”

美国陆军总部这个荣誉状措辞审慎,只能把海明威的功绩界定在他的记者身份上。但闪烁其辞的表达和由军方授勋的事实都说明:海明威在二战中的欧洲战场上是一名特殊的战地“记者”,收集了特殊的“资料”,完成了特殊的任务。

勋章和荣誉也许是来得迟了一点,但它们毕竟彻底扫除了“海明威案件”埋在他心灵深处的隐痛。正义和真理毕竟更具有永恒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