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忧患中诞生的明珠

名作的产生似乎总是伴随着忧患。海明威也好像非要在忧患之中才能写出名作。他在婚变以后开始写《永别了,武器》,尽管此时他已经与穷日子永远告别,却仍然接连遇到忧心和倒霉的事情。

“贵人”确实“多病”,困顿日子一过去,健壮如牛的海明威就闹起病来。开始是喉咙肿痛,他没当一回事,结果导致胸部感染,被迫卧床休息。

其间,他的眼睛又受伤。

他和哈德莉离婚以后,4 岁儿子约翰由他和波林带养。一天晚上,他抱约翰撒尿,约翰迷迷糊糊中双手乱舞,指甲刮破了他的左眼球,这只眼正好是他的好眼,这一来两只眼睛都派不上用场了。接着又闹重感冒, 痔疮出血和牙痛。

他最担心的是眼睛。约翰的小手虽无缚鸡之力,可眼珠毕竟太娇嫩, 球面上留下大概像一片鱼鳞那么宽的伤痕,痛得厉害,好几天连可卡因麻醉药也无济于事。他担心会失明,郑重致信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朋友请教治疗经验。

眼睛治好以后,他想赶在冬天将过,雪将融化之前去滑几天雪。 夏季到西班牙看斗牛,冬季到瑞士、奥地利滑雪已成了他多年必不

可少的两大户外活动。

以往每年滑雪都很开心愉快,可这次倒霉。一些地方的雪已化得只

剩薄薄的一层了,他一次滑大坡时,雪橇碰到硬地脱落,他一头栽到只蒙了一层薄雪的坚实的山地上,护镜立时粉碎,鼻子和脸碰得乌青。

更倒霉的事还在后面。滑雪后回到巴黎旅馆养好伤,一天晚上,凌晨两点了,他莫名其妙地想到卫生间去洗澡。进去以后,感到里面很冷, 原来换气的天窗打开了,他睡眼惺忪中生出几分恼怒,把天窗绳子哗地一拉,天窗破了,祸从天降。他的右额被一块匕首一般锋利的玻璃刷出一道两寸长的伤口,血流如注。他头部其他地方还遭了许多说不清的打击。

波林赶忙叫了几个朋友帮忙送医院。在他眼前发黑、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夜班医生给他缝了九针。

后来他的右额上就留下了一道刀疤一样的深痕,配上他那浓密的胡子,粗犷的长相和水手一样的走路姿势,引得不明伤疤来历的人对他无端地产生敬畏。他则像五岁时煞有其事地说自己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降服了一匹烈马一样,根据不同的对象和当时的兴致,编了许多为这块“刀疤”增添荣耀的故事。他住进基韦斯特岛的新居时,岛上居民窃窃私议来了一个大海盗,谁也没想到他是个写书的大作家,他也无意于澄清, 甚至还自得其乐。

他像古希腊的斯巴达人一样崇拜勇气和伤残,而有形的伤残——当然必须是战争和搏击中留下的——正是无形的勇气的永久性标志,也即男子汉标志,硬汉子标志。

“勇”与“残”是他早期作品中很多人物的共同特征,二者鱼水难分。当他的同时代作家热衷于在“丑”中发掘“美”的时候,他却喜欢在“丑”中发掘“勇”,大而言之,这堪称他在独创性方面的一个追求。

他的大儿子约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右肩负伤,他很自豪地对人说,他儿子的伤口里至今还可以塞进一个拳头。当然,他说这话时, 约翰已经伤好复员。

海明威似乎毕生都没有在顽童的天真与壮士的勇猛之间划出清楚的界线。文明与野蛮在他的世界里是一碗搅混了的蛋黄和蛋清。而“搅” 就是“行动”,就是在意大利追赶炮火,在卢浮宫揣摩名画,在下等酒吧里嚼陈面包,在豪华音乐厅里欣赏名曲;就是在打字机前彻夜打字, 在庞鲁洛纳的斗牛场上欢呼;就是钓鱼、打猎、拳击、滑雪和写举世无双的小说⋯⋯

眼下海明威正痛苦不堪。由于他是文坛上刚刚升起的“太阳”,电台还特地报道了“天窗事件”。

庞德从地中海边的别墅马上拍来“慰问”电:“你这只笨猫,一定喝多了。要不,怎么会爬到天窗上去,又给摔下来呢!”

前妻的哈德莉也立即写信慰问:“可怜的人呀,怎么会这么倒霉被这鬼东西打中。我希望你不会因生活中受挫折而感到沮丧。”哈德莉深知海明威是个坚强而又脆弱,执拗而又敏感的男人,轻婉的言语中饱含关切。

海明威还患了一场黄疸病。这种病很讨厌,虽于性命无关紧要,却能把人的样子弄得像魔鬼一样狰狞。

以“天窗事件”为高潮的这一连串倒霉事都发生在 1927 年与 1928 年相交的几个月,这种怪事还从未有过。以前已对“虚无”问题深入探

索过的海明威,也曾想从中找出点什么说法,但后来不了了之。

病痛可以抗过去,他恼火的是《永别了,武器》——不过此时还没有这个标题——写不下去。

关于这部小说的构思,他已经解决了三个问题:一是写 1918 年他在欧战中的经历,这在题材上刚好与《太阳照常升起》相关联。旧作写的是战后,新作再追溯到战时,那一段经历 10 年来经常引起他的创作冲动。二是像英国作家马洛那样,把战争与爱情两条线索交织起来写,这可以把“崇高”与“优美”结合起来,让“男性风格”与“女性风格”形成映衬,他与阿格纽丝在战地医院的热恋恰好可以扭合起两条线索。三是他强调“事情应发生在别的国家里”,他的现实感和艺术感使他很注意这一点,这个问题看来简单,但在海明威那里很复杂。

他当记者时热衷揭美国现实的脓疮,但写起小说来总是回避美国, 不光是《永别了,武器》,他的其他很多名作,特别是带点史诗性质的作品,都是如此。欧洲大陆上的法国、西班牙、意大利,总是他的故事的发生地。这当然与他那“边缘人”的生活相关,但恐怕也与他从小受到的橡园镇文明中的爱国主义熏陶相关,此外,还有很多值得探究的东西。

总之,他强调这部小说的“事情应发生在别的国家里”。

十年前的战争场面,战地医院,阿格纽丝和众多人物都非常鲜明、非常清晰地活动在他眼前。

但是,他仍然觉得艰难,他还缺少一个能流贯全篇的立意。他写了好几个开头,有的已写到了几十页,他都不满意。加上伤病袭击,他停停写写,越写越烦恼。后来,是他以前写的小说《异国他乡》激活了他的思维。这是《没有女人的男人》那个集子里的一个短篇,小说开篇第一句是:

“整个秋天都有战争,但我们谁也不关心。”

这句话里有一个宏阔的气象,包容了生动的画面,而且意蕴无穷。他的朋友菲兹杰拉德非常赞赏这一句话。

于是,好像一粒火种点燃了一堆篝火,又好像一根手指拨动电钮, 启动了水闸,海明威觉得头脑里豁然开朗,他一把揉皱已写出的稿纸。噼噼啪啪重新敲响了打字机。

于是,几乎到写完时才从《牛津英文诗选》中得到名句“永别了, 武器”作为标题的这部长篇小说的第一章,就像泉水一样随着轻快而有节奏的打字声,潺潺流出:

那一年的夏晚,我们住在村庄上一幢房子里,望得见隔着河流和平原的那些高山。河床里有圆石子和漂漂石,在阳光下又白又干硬,清蓝明净的河水,在河道里流得好快。部队打从房子边走上大路,扬起尘沙,洒在树叶子上。树干也粘满了尘埃;那年树叶落得早,我们看着部队在路上开着走,尘沙往上飞扬,树叶儿给微风吹得往下飘坠,士兵开过去之后,路上赤裸裸的只剩一片落叶。

平原上正有丰饶的收成⋯⋯山岸间正在打仗,夜里我们看得见战炮的闪光⋯⋯有时在黑暗中,我们听得见部队从窗下走过的声音,还有摩托牵引车拖着大炮

经过的响声。夜里交通频繁⋯⋯而当秋天一到,阴雨连绵,栗树上的叶儿都掉了下来,就只剩下赤裸裸的树枝和被雨打得黑黝黝的树身。田野间样样东西都是湿的,

触目秋气沉沉。河上罩着雾,山间盘绕着云,卡车在路上溅泥浆,兵士们披肩淋湿, 身上尽是烂泥;他们的来福枪也是湿湿的⋯⋯

路上时有灰色小汽车疾驰而过⋯⋯

⋯⋯

冬季开始时,雨仍下个不停,而霍乱也跟着雨来了。不过当局设法防治,所以到末了军队里只死了 7000 人。

这是海明威的得意篇章,也是英语文学中的经典性片断。

它就是“整个秋天都有战事,但我们谁也不关心它”这一句话的扩展,它也将成为小说后面 40 章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