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坎坷之路

1 第一个收获季节

毕尔·霍恩是跟海明威一起在红十字会服役并在意大利作战的一个老朋友,他们的父辈也有很深的交情,毕尔同布伦贝克一样,出身于名门望族。他家在东海岸的纽约,北部的湖边和中部的芝加哥城都有地产房屋。他弟弟肯里·史密斯在芝加哥大道 100 号有一套豪华的寓所,客厅里铺着大理石,螺旋式楼梯通往楼上八九间大大小小的房间。

肯里夫妇热情好客而喜欢艺术,他们的寓所成了青年艺术追求者的沙龙。

海明威带上他那台老掉了牙的打字机,跟毕尔、毕尔的妹妹凯蒂一道从瓦伦湖畔来到芝加哥,几经迁徙,住进了东芝加哥大道 100 号。

这里住了一群各有奇特经历,又都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客厅里有钢琴,房角上有写生画架。几乎每个人都有打字机,几乎每个人都有七八个绰号。海明威到这里不几天,就有了厄尼尔、奥恩波斯、奈斯特、享米、史坦因、维梅奇和海明斯坦等不同的名字。海明威喜欢最后一个。他们造出一些只有圈内人才懂的行话,把笑叫做打哈哈,把死叫做

押,把钱叫做种子,把抽烟叫做吹筒子。他们互相激励,又彼此挖苦。时而敲打字机,时而又跑到阳台上去赛拳。

厕所的墙壁上糊满了退稿纸。但只要有人卖出了稿子,大家都有啤酒喝。

海明威在这里变得成熟老练多了。他待人和气,但不讨好;精明能干,但不自作聪明;举杯饮酒,但不喝醉;结交女友,但不动深情。饭菜概不讲究,一块粗面包和一杯廉价酒就是他喜爱的一餐。他进门与“艺术家们”谈得来,出外去又常与“艺术家们”不屑交往的下等人混在一起。

他一边写东西,一边找工作。他经常到最廉价的街头小吃店花六角钱对付一顿中餐或晚餐。《多伦多明星周刊》继续发表了他的几篇短文。最缺钱用的时候,他接受了《芝加哥论坛报》犯罪案件记者这样一个临时性的工作,写的又是破旧公寓里跳楼自杀的女人,僻静街道上无人处理的车祸,还有漂在密执安湖上的身份不明的男尸。

他对这些事情已有点讨厌,但不得不勉为其难去写。因为他自己真正喜爱的小说作品,总是附了退稿信被寄了回来。

一天早上,海明威吃早点的时候,顺手拿起《芝加哥论坛报》浏览征聘广告,一家名为“美国合作社”的广告公司办的《共同利益合作报》招聘写文章的人。海明威打了一份应聘申请。他很顺利地被录用了。此后差不多半年时间里,这份《合作报》几乎没有人与他“合作”,广告以外的文章全由他一人写,每周薪水 40 元,每周要写 50—60 页,但这种东西花不了他多少力气,他仍然有的是时间去写他的小说和诗歌。

他不喜欢参加寓所里其他文学志士的座谈。一个人不能通过讨论去练习写作,正像不开枪打靶学不会射击一样。句子之间的关联,词语引起的感觉,都要在写的过程中才能捉摸。别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总是在打字机上打他的作品。

他只相信行动。

他的打字机哒哒哒地响个不停,字纸篓里堆满了揉皱的稿纸。一篇篇的小说寄出去,退稿信却像秋天的黄叶一片一片地飘落过来。

东芝加哥大道 100 号的客厅是讨论室、约会处,也是文人雅士们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场所,退稿信与好消息都在这里当众宣读。

有一天,海明威撕开一封来信,几个脑袋凑过来。

他的一篇关于拳击的小说第一次被新奥尔良一家名字怪怪的小杂志

《两面派》采用了。

大家马上祝贺。马上有人请教:“海明斯坦,你写小说是怎样构思的?”

海明威控制住内心的激动,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在写字台前想。我常到体育馆里看拳击,我自己也参加。我到体育馆里去和拳击手一起研究,我在那儿竭力和他们打成一片。你该去看看我在那儿的模样。我甚至和那儿的气味也打成一片。我从体育馆回来便写下我在那儿的全部感受。我必须看到,感到,闻到才行。”说完便一步两级奔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去享受成功的喜悦。

这几句话可以说是海明威创作方式的最早宣言。他没有进过大学, 他不喜欢去啃大部头理论,也不相信这个主义那个方法。他的理论、他的写作风格,乃至他的全部人生哲学都是来自行动、来自实践。

他讲过他小时候如何悟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原理。一次在野外钓鱼,他朝一棵树干小便,系裤子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条蛇正在捕捉一条比它粗一倍的蜥蜴。蛇伸长脖颈,张开血盆大口,咬住蜥蜴使劲往下吞。那蜥蜴还剩后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它奋力挣扎,显得勇敢、顽强, 又有几分可笑。每当那蛇停下来歇气的时候,蜥蜴便能挣扎得露出后腿来。经过 15 分钟的战斗,那条蛇闭住嘴巴满足地盘卧起来,那蜥蜴则在蛇的肚皮里动弹了好一阵。小海明威绕有兴趣地观察了全过程,似乎获得了某种启发。他心里当时想要说的,正是后来生物课上老师讲达尔文的时候提到的原理。

他不啃理论,不谈主义,不学方法。他的朋友都说他有过人的直觉。他只认干和干好。干,而且干好了,就会得到承认。

当然,他也讲“运气”。他钓鱼、打猎、写小说都常讲:运气好, 就如何如何。

东芝加哥大道 100 号大概就是给他带来好运的地方。他在这里收获了小说创作的第一次成功,还采摘了爱情的第一颗果实。

房主人肯里·史密斯的妹妹凯蒂·史密斯有一个女友,名叫哈德莉·理查逊,毕业于圣路易女子玛丽学院,钢琴弹得很出色。哈德莉的父亲早逝,她长期与母亲同住。她母亲最近去世了,她精神受到很大刺激。因此凯蒂就邀她来芝加哥小住散心。芝加哥是美国有名的音乐之城,哈德莉也希望能在这里做点事业。

哈德莉已经 28 岁了,但外表还像个刚刚走出校园的女孩,一头光滑的长发,姿容美丽而气质娴雅。她秀外慧中,有才华,很自信。后来很多人都说她与海明威的母亲有相似之处。

哈德莉与青年艺术家们一起住了三个星期。他们那新鲜有趣朝气蓬勃的生活很快改变了她郁闷的心境。追求过哈德莉的人很多,她从没动

过心,可她对海明威差不多是一见钟情。海明威出身于很好的家庭,这么年轻,已经有了丰富的阅历,他工作很刻苦,有三个男子汉的精力, 他的言谈举止粗犷而富有魅力,人人见他都喜欢,而且他无论在高级餐馆或者下等酒吧间都同样自得其乐。哈德莉只是顾虑自己比海明威差不多大了 8 岁。

海明威对哈德莉也同样钟情。他结交一般女友是凭兴致,随心所欲, 随遇而安,不怎么挑剔。但真要作妻子来考虑的话,他遵循的还是橡园镇文明的标准,要有风度、有教养,这不光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就代替得了的。哈德莉正是他心目中的佳偶。至于年龄问题,他根本不在乎。他疯狂地迷恋过的阿格纽丝也比他大 8 岁。

但是海明威的态度比哈德莉审慎得多。他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在为工作,为前程,为实现文学梦而奋斗,他的几个朋友也劝他千万别在这时候结婚。而更重要的,也许是他的满腔热情已经为阿格纽丝喷发过一次。火山的强烈喷发总是只有一次的。

3 个星期以后,哈德莉回到圣路易斯。他们每周互通一信。

哈德莉称他为“我最亲爱的奈斯特”,邀他到她家去做客。他回信说他收入太低,没有钱坐车,仿佛觉得自己不是个人,而是毫无价值的破烂。而且信的“字迹潦草,看不清,有许多折叠的皱纹,似乎曾在口袋里乱塞过”。

哈德莉在信中说:“我和你情投意合,心心相印,我非常地爱你, 我越来越喜欢你,但愿有更好的方式来表达我对你的爱慕之情。”并造了一个新的形容词“欧内斯特的”,放在自己的名字前。他的回信中却忧郁而莫名其妙地说:“希望我们能继续保持相爱。”并把以前同阿格纽丝的事告诉了她。

哈德莉说:“真是上帝保佑,我们三生有幸,生活在同一年代,而且得以相遇。”他却以自怜的口吻说,他生不逢时,命运的捉弄使他没能成为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

“你不需要上大学学习!”哈德莉用十分钦佩的口气回答。

海明威终于无法审慎。他穿上崭新的西装,臂上挽着那件意大利军用斗篷,还带上一本他发表的文章的剪贴簿,兴致勃勃地前往圣路易斯去看哈德莉。哈德莉的几个女友对海明威赞赏不已。

不久,哈德莉又到芝加哥来看海明威。他们邀请肯里沙龙的朋友们到餐馆去喝红葡萄酒。海明威喜气洋洋地说,哈德莉和他们在一起,就像一朵绣在保加利亚黑缎子上的红玫瑰。

海明威 22 岁生日那天,哈德莉送他一台崭新锃亮的柯罗纳牌打字机。他当即用它打出几行诗:

建立起理想来,

你内心就会充满着甜蜜和欢笑。忘却了忧伤,

你说⋯⋯

没有任何修饰,纯粹是真情的自然流溢。

格莱丝来芝加哥见了一次哈德莉,觉得儿子终于做了一件使她宽心

满意的事情。她催促他们早日结婚,她好把那份牵肠挂肚的操心和烦恼早日转给哈德莉。儿子有了“家”,就多了一份约束。她认为,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只有在家庭生活中才能培养起真正的责任感。

1921 年 9 月,距初次相识 10 个月的时候,海明威与哈德莉在霍托湾的一座乡村教堂里举行了婚礼。随后就在温德米尔别墅度蜜月。沙滩、树林、蓝天、白浪、明月、星空,全成了只为他们两人所有的世界。哈德莉快乐、深情而豪迈地说:

“世界就是一座监狱,而我们,正在把这座监狱打得粉碎!” 海明威的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但前面的路并不是铺满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