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从芝加哥到巴黎

生活好像由一个魔术师的巨手在搓捏着。喜庆的气氛还没有散尽, 这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就遇到了一连串的不快。

他们闹了一场小矛盾。海明威一天忽发奇想,带着哈德莉去看望他以前在霍托湾一带结识的姑娘们,说她们差不多个个都希望同他结婚。哈德莉对此十分恼怒,气冲冲地甩开了海明威。海明威追到后面笨口拙舌地解释说,他是想证明他只爱她,证明她比她们强,证明他自己也不赖。他原以为她会高兴,会赞扬他呢。

度完蜜月回芝加哥后,肯里沙龙的主人又表示:东芝加哥大道 100 号不再欢迎海明威。矛盾起因于肯里的学音乐的妻子朵拉丝一次跟海明威讲了几件带隐私性质的事情,海明威后来又讲给一个朋友听,这个朋友后来又告诉了肯里。肯里非常气愤,把海明威的以卧具为主的全部物品开了一张清单,要他赶快取走。

更严重的是海明威失去了《共同利益合作报》那份周薪 40 元的工作。这份报纸归属的母公司“美国合作会社”在黑吃黑的交易中受了骗,资不抵债,即将破产,法院正在追究,“共同利益”解体,报纸当然办不下去了。海明威早就发现这个公司漏洞百出,黑幕重重,只把它当作临时寄身之所,但没想到结束得这么快,而且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候。

橡园镇那个家近在咫尺,家里有许多房子,家里也没说过制裁之类的话,他们结婚时,父母都很高兴,请了 150 个客人。但海明威不愿带

着哈德莉回去。他们从东芝加哥大道 100 号那套豪华的寓所搬迁至北克

拉克大街 1300 号的顶楼。

幸而哈德莉有一小笔信用基金,每年大约有两三千元的利息收入。他们就靠这点“私房钱”过日子。他们还想出外旅行,日常生活就必须节衣缩食。海明威写了一篇讽刺结婚礼品的文章,从中可以看到这一对新婚夫妇的生活境况。《多伦多明星周刊》发表时配了一幅漫画,漫画上又附了几句打油诗:

三个旅行用的钟, 嘀嗒!嘀嗒!

放在壁炉架上, 适号。

那年轻人正在挨饿!

挨饿倒不至于,但拮据、狼狈也是可想而知的。海明威甚至想过到拳击训练场去当陪练,挣一份“愿打愿挨”的报酬。哈德莉执意不允, 还没有落魄到这等地步。

这时候,舍任·安德森从巴黎回来了。他与肯里文艺沙龙里的人熟悉,为人有古道热肠,乐于替朋友排忧解难。他比海明威大十多岁,已经在文坛颇有名气了。这次可以说是载誉还乡。

安德森认为,对于想在文学、艺术方面闯出一条路的青年人来说, 巴黎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

“而且”,他对海明威夫妇说,“欧洲正闹通货膨胀。在巴黎,外

国货币的兑换率很高。只要口袋里有几块美元,你们两口子就能过上王族一样的生活。用不着花几个钱,一个作家所需要的条件和舒适就都有了。”

生活与日益加强的责任感已使海明威抛弃了幻想和狂热,他冷静多了。他现在明白,任何一颗大橡树都必须有地方扎根,不能光挣破花盆就完事,否则就会像蛋壳那样立不稳。巴黎的两大优越正合他的意愿, 更何况,他早就想重游欧洲呢。

到巴黎去!

事情一决定,他和哈德莉就马上行动。他们先到加拿大多伦多去了一趟。与《多伦多明星报》社谈妥:报社委派海明威为驻欧记者,支付海明威夫妇的赴欧旅费,以后如有文稿刊出,另付稿酬。双方都很满意。

安德森主动帮他们写了好几封介绍信,介绍他们去找格特鲁德·斯泰因、艾兹拉·庞德和其他一些旅居巴黎的美籍作家、艺术家。信中称: “海明威先生是个天生有为的作家,写什么都很成功”,“他的超人天才不会把他局限于报界”,他和他的夫人都是:“人们乐于结识的人”。只字未提“海明威先生”实际上还是一个 22 岁的无名小辈。

1922 年圣诞节前夕,寒风刺骨,大雪纷飞,海明威带着他新婚 3 个月的妻子在纽约登上了赴法的轮船,他们没有丝毫伤感,仿佛是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一上轮船,海明威就无法抑制心头的兴奋。他又变得像个大孩子, 又唱又跳,手舞足蹈,不停地跟哈德莉讲他两年半前从纽约启程参加欧战的情景。甚至晕船也不能使他平静下来。

他在船上组织了拳击比赛。下等舱里有一个法国姑娘很可怜,她的丈夫是个美国兵,把她遗弃了,她只好回法国去,她的钱几乎用完了, 只剩下贬了值的 10 个法郎,可还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捱过这漫长的航程。

海明威很同情她,便发起组织了三场拳击赛为她募捐。他的对手是一个意大利士兵。他们把船上餐厅的桌子移开作比赛场地,哈德莉当她丈夫的助手。海明威比赢了,最后一拳几乎把那个意大利士兵击昏。他洋洋得意,向挤满餐厅的观众吹嘘说,拳坛名将科迪正在巴黎等他去一决雌雄。

他们在太平洋上航行了十多天。气候一直不好,但他们的心情很好。在欧洲大陆上岸后,他们没有直接乘火车去巴黎,而是向南绕道西班牙。西班牙是斗牛之乡,海明威要去看斗牛。为此在马德里停留三天后,他们才到了巴黎。

巴黎给他们的印象是寒冷、潮湿,但美丽、欢快,到处人来人往。生活上正如安德森所说的,用不了花几个钱,就能得到一般的食宿条件。

安德森的朋友路易斯来他们临时寄住的旅店看望他们。路易斯是个性格活泼的年轻人。见面没聊几句,海明威就提出赛拳,路易斯勉强答应了,打了几个回合,路易斯招架不住,便脱手套表示不打了。但海明威仍然挥拳进击,一拳把路易斯的眼镜打碎。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连忙去捡眼镜。

路易斯后来说,尽管海明威的行为这样莽撞,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魅力。

路易斯帮他们在卡迪那大街找了一个廉价的公寓套间,这条街的居民主要是平民。他们住房附近的广场正在大兴土木,堆满了砂石,附近有一处工人娱乐场,里面总是挤满了喝醉了酒的人,烟雾缭绕,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们要算是这个平民区中的贵族,卧房里有涂了重金水的桃木卧床,还有壁炉,厨房是中世纪的式样,旁边有间刚可容一人的洗澡房。通往这套公寓的楼梯又黑又窄。因为房租不贵,他们很满意。

海明威写信给朋友说,他们住在巴黎拉丁区最好的地方。

海明威在无伤大雅的事情上,常常喜欢夸口,满足自己的虚荣。 他没有急于去见安德森要他去找斯泰因和庞德。他们都是文坛上的

大人物,斯泰因女士的文艺沙龙,已使她具有当年的乔治·桑那样的影响,48 岁的她在巴黎文艺圈内被称为“不谢的玫瑰花”;庞德是少年得志,他是意象派诗歌运动的领袖,身后有一大批不修边帽或者油头粉面的追随者。

也许是由于自视甚高而又还只能忝居无名小辈的行列,海明威对文坛大人物怀有一种复杂的心理,仰慕、嫉妒,自惭形秽,不以为然⋯⋯ 都有。他不想太早地贸然求见。他想埋头写出一点像样的东西。

而且,眼前是一个新鲜的世界。两年前虽然来过,但那时太匆忙, 也太激动,只知道坐在出租车上追赶炮弹。

现在,他那好奇的天性以及《多伦多明星日报》驻欧记者的身份驱使他到处去看,去闻,去感受,去体验。

没有炮弹的时候他才发现,巴黎值得追赶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好一个五光十色的城市”,海明威给美国的朋友写信时说,他和

哈德莉就像两个性急的密探那样沿街巡视。他们在拿破仑的墓边徘徊, 在塞纳河畔一个挨一个的书店里浏览,在卢浮宫没完没了地细细参观, 在街头小饭店里一边吃牛排烧土豆,一边学法语。

回到寓所,他便敲响打字机,把他看到的一切变成内容真实感人, 行文简洁明快的报道和特写:白俄贵族如今在咖啡馆看门;带伤疤的公爵在驾驶破旧的出租汽车;退伍士兵成了没有腿的乞丐,他们一无所有, 只剩下一枚战功勋章,因为这件东西在当铺里换不到法郎⋯⋯

海明威后来说过一句话:打着这头狮子的时候,就要想到猎取下一头。这也是他的人生哲学之一,也即既要盯住现在,又要考虑未来。

事实上,一到巴黎,他就是这样安排自己的奋斗之路。他一面忠实地履行驻欧记者的职责,一面勤奋地从事文学创作。

有一段时间他在住地附近一家古老的小旅店另租了一间阁楼,将自己关在斗室之中冥思苦索,将各种得之于生活的印象和体验,转化成为简洁鲜明而又余意无穷的文字。真正过起了他母亲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生活。

这里很安静,谁也不会来打扰他,包括哈德莉。只是冷,像冰窖一样冷。他便裹着棉被靠在床头写,常常一连几个钟头不挪身。后来许多年,每到寒冷的季节,他都是这样写。

他习惯于清晨就开始写作,这时思维活泼,头脑清醒。下午,他常到附近博物馆去看名画。由于自幼受母亲的引导,他在绘画方面有很强的鉴赏力和领悟力,加上他有特别敏锐的直觉,他能渗透毕加索、塞尚等人的油画中的无穷奥秘。

他觉得,他们与他似乎是做着同样的工作,不同的是,他们用颜料和画布,他则是用打字机和笔。他常常在名画欣赏中获得写作上的灵感, 便赶紧回到阁楼去写下浮上脑海的词句。

他有一口随身携带的提箱,里面装着他的手稿。这提箱正在一天天地充实,一天天地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