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死神与女神

1918 年 7 月 8 日,海明威少尉的名字出现在驻意美军救护队重伤人员的名单上。他是救护队为数极少的受伤者之一。

这不是偶然,也不是意外。

一天夜里,海明威在战壕里分发完巧克力,趁意大利士兵休憩的时机,他向敌军阵地“单独宣战”。

他抓过一支步枪向 300 码以外的德国人阵地猛射。他的枪声招致了敌人的还击。几个意大利士兵立即跃出战壕,想突进到敌军阵地前沿消灭对方已暴露的火力点。几十秒钟以后,便见一个意大利狙击手猛一跟头栽倒在地。那里是一片沼泽地,毫无遮掩。

海明威纵身冲上前去,想把受伤的意大利士兵救回战壕。这时突然一声巨响,密如暴雨的弹片迸射开来。等他从震荡中清醒过来,他的附近躺了 3 个意大利士兵的尸体。一个被炸飞了双腿,另一个被削去了半边面孔。海明威活动了几下身子,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便继续前进,他要找到那个最先栽倒的狙击手。

在离开意军阵地 150 码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受伤的意大利人, 他已昏迷,但还活着!海明威抱他往肩上一背,便赶紧返回意军阵地。才走了不到 50 码,敌人一阵机枪扫射,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腿膝关节。

接着,突然天崩地裂,空中变成一片火海。德国人又发动了一次炮轰。细碎而致命的弹片五色缤纷,密如暴雨。无数弹片穿过了他的少尉军服,冲进他的身体。有一刹那,他觉得这回可完了。

他体验到了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机会告诉世人的濒死体验:“我那时已经死了。我觉得我的灵魂或者别的什么正从我的躯体里往外逸出去, 就像你捏着一只角把一块丝绸手帕抽出口袋一样。灵魂飘荡了一圈又回来了,我才活过来。”

“我既清醒又不清醒,我的眼前发黑。我全凭本能穿过泥塘朝前爬。我问自己是否已经死了。身上感到有点痛,但主要觉得像是脏,像粘了一身弹片,粘了一身垃圾。后来产生一种想法,就是我应该想一想生活, 我过去的生活。我来到意大利却要回想过去的生活,这就忽然可笑了。我过去的种种事情一件也想不起来。最要紧的是回到战壕。脑海里爆发出绿色和白色的火星,很像喝醉了酒时倒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情景。我看到一个女人涂了口红的嘴,左边在往外流血,但这是我认不出的一张嘴。我很想跑,可是跑不动。就像每个人都做过的那种噩梦一样。

就在海明威觉得自己灵魂逃逸然后又回来,恢复知觉又陷入幻觉的过程中,实际上他仍在前进。这个后来被称为“行动的巨人”而眼下还差两个礼拜才满 19 岁的青年,完全凭着一种顽强的本能,在一寸一寸地前进。

他身上还背着那个意大利士兵!

一寸一寸地前进,一点一点地清醒。肌肉痉挛了,呼吸困难了。意念却反而集中了:回到意军战壕边上的红十字会营帐,那就是无比辉煌的目标。

沼地上空一片寂静。不知是哪一方突然打出了探照灯。

一个奥地利军官后来说,他们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伤员像蜗牛一样

朝红十字会营帐爬去。敌人敬佩这种勇气,也敬佩那营帐上依稀可辨的红十字,不忍心打出将成为那场遭遇战最后结局的一枪。

这正是海明威所需要的一瞬间,他用本能激发的最后力量爬到了树林和小山的背后。

许多年以后,那奥地利军官才无比欣慰也无比震骇地发现,他们没有放出的那一枪,留下了一个具有非凡创造力的生命,他们想要放出的那一枪将会从世界文学史上抹去《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

《丧钟为谁而鸣》、《老人与海》⋯⋯等一长串明珠般的杰作。

海明威被意大利士兵架入战壕。他背上那个伤员已经死了。他倒在地上,浑身上下千百处疼痛,震荡和激奋状态所导致的麻木突然消失。他后来说:“我的两只脚好像穿上了灌满热水的长筒雨靴,一只膝盖活动时的感觉也很奇怪。中了机枪子弹时感到像是一个坚硬的冰球猛击在腿上。”

人们用担架把他抬到两英里以外的野战救护所。他身上一共中了 237

块弹片。医生们当即取出 28 块。其余的有些在以后的手术中取出,有些任其自行排出,有些则长存体内。

他在野战救护所里住了 5 天之后被送到了米兰的战地医院。他在这

里动了第二次手术,接着又来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共 13 次。他的身体被打得像个“筛子”,竟然活过来了,医生们惊叹这简直

是奇迹!

237 块弹片中的任何一块都可以要他的命。

但许多医生都断言他不可能再站起来,有几位医生主张锯掉他的右腿。海明威气得咬牙切齿,他大嚷道:“不行,我哪怕是死也不肯只剩一条腿。死我不在乎,但我说什么也不肯撑一根木棍走路。”

他又创造了一个奇迹。6 个星期以后他站起来了!后来,这两条腿还把他的足迹带到了五大洲。

他被打碎的右膝盖换上了一个白金做的膝盖骨,他也照样使用了一辈子。他幽默地说:“这比原来的膝盖还好使。”

在米兰战地医院,他得到两个护士——弗兰西丝卡和阿格纽丝—— 的精心照顾、护理。他们帮助海明威创造了奇迹。海明威刚送进医院时, 还处于昏迷状态。很多医生都说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啦,即使能活下来也是个残废人,但她们不同意这种看法,日夜守护在海明威的病床前。

弗兰西丝卡以母亲般的慈爱对待他,为他祈祷,叫他“破烂娃娃”, 替他换去肮脏的绷带,擦洗他那伤痕累累却仍然肌肉结实的身体。即使当他遇到不顺心的事而责骂她时,她也默默地忍受。

海明威有一次动大手术前对医生说,如果他万一死了,就请弗兰西丝卡小姐代领抚恤金和人寿保险金,还请她收藏自己“那双带有血迹的军靴”。

弗兰西丝卡后来说:“那天早晨听了他的话,我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可到了第二天上午,我真想赶快给他父亲打电报,告诉他,海明威一切平安。”

阿格纽丝的作用则更多地体现在“精神治疗”上。她身材修长,头发乌黑,性格开朗,风度超凡,具有惊人的魅力。米兰战地医院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伤病员都希望早日痊愈,好同阿格纽丝去约会。

海明威每次见到她,就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她也敏感到这个英俊的青年与众不同。他朝气蓬勃,勇敢无畏,内心深处有一种要超越别人的意志。她只允许少数几个人对她使用“阿格”或“阿姬”的昵称, 海明威是其中之一。

海明威第一次感到自己深深被一个女性吸引,一天内向阿格纽丝连写过五封信。阿格纽丝的口袋里也放着海明威的好几张照片。

两个多月以后,阿格纽丝调往佛罗伦萨的边界医院。分别前一晚, 他们在米兰战地医院的图书室里谈了个通宵。当时已有消息说,战争结束后,红十字会将向海明威提供在意大利免费生活一年的机会。阿格纽丝劝海明威不要接受,她怕海明威年纪轻轻就养成了寄生习气。她对海明威说,在这个战火连天的年代,能活下来是不容易的,因此生活要过得有意义。她自己正想为重建和平生活贡献力量。

海明威伤愈不久即回美国。他们仍频繁地通信。但是正在海明威渴望采摘爱情的果实时,阿格纽丝告诉他:她已经准备同一个那不勒斯青年结婚了,她向他表示歉意。

10 年以后,这段在米兰战地医院发生的爱情,被海明威写进了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

真正震荡过心灵的爱情总会有收获的季节。从炮火连天的战场到温馨浪漫的医院,海明威的生活总是在两极世界中跳荡。这段生活向他昭示:人应该加倍地珍视生命,也必须无畏地面对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