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重创中崛起

博得了“名记者”的声誉,海明威应该着手打“下一头狮子”了。可他遭到了一场不亚于 80 岁的女王痛失王冠那样惨重的打击。

洛桑会议快要结束时,海明威发了封电报给在巴黎的哈德莉,要她速来洛桑。圣诞节临近了,只等他的采访一结束,他们就去滑雪。

瑞士山区的冬天,银装素裹,绿树婆娑,美丽极了!

他嘱咐哈德莉务必带上他那口装满手稿的提箱,从巴黎坐飞机来洛桑。

他 19 岁那年在瓦伦湖的别墅里“写了一个秋天和半个冬天”,那时起他就觉得清晨和上午用于“户内写作”,下午则进行“户外运动”是一种惬意的生活。多年来,只要条件允许,他都追求这一份惬意。

他要在瑞士一边滑雪,一边写作。既要创造生活,也要享受生活, 这,也是海明威的人生哲学。他似乎没有说过类似于歌德在《浮士德》中说过的名言:“人只有每日每天去开拓生活与自由,然后才能作生活和自由的享受。”但他毕生都在实践着浮士德发现的这个“人生真谛”。

哈德莉收拾好东西,便搭出租汽车到了里昂车站,在这里转乘火车去洛桑。为了少花点旅费,她没有乘飞机。在月台上,他请一个挑夫帮她把行李提进车厢,几乎只是转背的一瞬,那个手提箱丢失了。

手提箱里装着海明威已写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8 个短篇小说和 30 首诗的手稿。也就是说,除了已交给一家出版商的《三个短篇,十首诗》外,23 岁的海明威为作家之梦而奋斗数年的几乎全部成果,都在这“转背的一瞬”化为乌有。

哈德莉大惊失色,浑身瘫软,好像被人掏走了心。一路上,她又冷又怕,索索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无声的忏悔:我为什么要乘火车呢?欧内斯特本来要我乘飞机的。

海明威后来写道:

当哈德莉告诉我她把东西丢失了情况时,我看到她那悲痛的程度比起死亡或其他任何难以忍受的灾难所带来的痛苦要厉害得多。她泣不成声。于是我告诉她,不管发生了任何可怕的事,也不必那样惊恐。她终于把情况详细地告诉我听。我知道她也没有把我要的复写纸带来。于是我请一个人代理一下我的工作⋯⋯然后坐火车返回巴黎。她说的完全是事实。我清楚地记得,到巴黎的那个晚上,我一进屋便发现,情况正同她说的一样。

海明威度过了可怕的,他终生难忘的一晚。第二天他向斯泰因倾诉了此事,斯泰因深表同情,极力安慰。他在回洛桑去的火车上——会议还没有完,那里还有 24 小时开通着的电报机要他去守——一直坐在餐车里,要了一餐桌好酒好菜,闷头吃喝。他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跟他作对。

一回到洛桑,他就怀着拜伦式的愤世嫉俗、蔑视权贵的情绪,写讽刺诗攻击出席会议的所有达官要人。

但是,既然在圣诞节的时候来了瑞士。雪,还是要滑的。

消沉放荡了几天以后,洛桑会议结束,海明威又得到一笔可观的报

酬,于是带着哈德莉,和几个朋友一道乘缆车上了山。

他们在山上找了一家包食宿的旅店住下了。他努力摆脱丢失手提箱的事,和妻子、朋友一起喝烧热的酒,一起围炉烧火,一起在山坡上滑雪。这使他减轻了心头的痛楚。

有一天,他的一只雪橇掉下深谷,他非要找回。他踏着一只雪橇, 冒着迷茫的风雪,终于在谷底找到那只雪橇,然后艰难地踩着齐腰深的积雪往上爬,两个多小时后才到山顶。

这个爬山的过程惊心动魄,寂静空荡的山谷里此起彼伏地传来雪崩的轰鸣,瀑布一般的雪从山顶上直向山谷倾泻。卡罗斯·贝克在他的《海明威传》中写道:“这样的爬行攀登真有点像爬上正在扣动扳机进行疯狂扫射的机关枪的枪筒口⋯⋯在两个小时内欧内斯特一共听到14 次雪崩的巨响。”

每一次雪崩都可能让海明威永劫不复。可就是为了一只雪橇!

荒唐吗?可笑吗?自然只能由人评说。但不管怎么说,这种行动需要一种超凡拔俗的勇气和精神。

海明威从沉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而最终让他消除隐痛的,也许是阿格纽丝。

阿格纽丝后来没能与那个那不勒斯青年结合,那青年的古老而高贵的家族不接纳她。早在海明威认识哈德莉之前,她就把自己被抛弃的不幸告诉了海明威。

海明威的心已冷。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他海明威呢!他的高傲与自尊不容许他跟阿格纽丝恢复情侣关系,他甚至还产生过比诅咒、愤恨更可恶的幸灾乐祸心理。

但时间能改变人的情感,当他在报界脱颖而出,声誉鹊起的时候, 他忽然又向阿格纽丝写信了,也许是想与初恋的情人分享成功的喜悦吧。

于是,他接到了阿格纽丝的回信,而且恰逢其时。阿格纽丝写道:

接到你的来信,我惊愕不已,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恢复正常,这时我又感到特别的高兴。这种高兴是我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过去我们结束友谊时,双方都备受痛苦的折磨⋯⋯不过我总认为,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且相信,你会理解的。现在你身边已经有了哈德莉⋯⋯将来有一天我会十分自豪地说,“哦,欧内斯特·海明威,我很熟悉他,因为战争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我向来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现在看到我的预见成为事实,那是多么令人愉快呀!

阿格纽丝的信使他感到快慰。他完全重建了信心。他还只有 23 岁。来日方长。

当哈德莉仍不免伤心的时候,他说:

“没什么,丢了这些破纸片也许对我更有好处。”“没关系,我们一定能够重新开始,从头做起。”

硬汉子仍在。硬汉子本来就是摔打出来的。“人生就像一个拳击场”, “拳击教会我绝不能躺下”。

从瑞士滑雪回巴黎后,欧洲暂时无事,记者可以稍事休息。海明威

应庞德的邀请,到庞德在地中海边雷巴那的别墅小住。真是大悲接大喜, 他在这里得到了意想不到的鼓舞。

雷巴那城外小山上一座寺院里正住着一位文坛要人,爱德华·奥勃瑞恩。此人性格内向,不善结交,是写诗的,其作品并无多少影响,但他自从 1914 年以来,就一直担任年度最佳短篇小说集的编辑。这个职位自然使他成了小说评价和拔选方面的权威。

海明威去见了他,他当时正在选编 1923 年度最佳短篇小说。他问海明威手上可有作品。

海明威从旅行包里翻出了一篇劫后幸存的“奇珍”——《我的老人》。这是《三个短篇,十首诗》中的短篇之一,因出版社已拟出版,原稿没有随着那只倒霉的手提箱丢失。

《我的老人》写的是一个孩子发现他父亲是个窃贼因而震惊、痛苦的故事。海明威说完全是虚构、想象的,他后来并不看重这个作品。也许是因为其中的道德感情很符合“斯文传统”,奥勃瑞恩看完后对海明威说,写得很好,并决定将它破格编入 1923 年度最佳短篇小说集。按惯例,入选作品必须是已在杂志上发表了的。

海明威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意外的收获对一直渴望承认而又刚刚遇到重创的海明威来说, 不啻注射了一剂强效的兴奋剂,而且成了他写诗歌还是写小说的分水岭。

在庞德的雷巴那别墅小住以后,海明威和哈德莉乘兴前往威尼斯北部的柯迪纳。这里成了海明威站起来“从头做起”的地方。

柯迪纳是一个山区小镇,也可以说就是一个山村,适宜冬季旅游。山上净洁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皑皑的白雪鼓起了海明威的创作欲望。他很快恢复了创作力,一鼓作气写了六个短篇。这六个短篇是根据他一年多以前留在写作笔记本上的六个句子写成的。他的方法是把这些句子扩展成段落,又把段落串联成文,然后又精心修改,删掉一切赘语和废话,对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反复琢磨,就像雕刻浮雕像一样。

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既精巧又别致,具有炸弹般的威力,能震撼读者的心灵。

海明威将这六个短篇一起取名为《1922 年的巴黎》,很快就在巴黎的《小评论》上发表。

稍前一点,美国的《诗歌》刊载了他的六首诗。不久以后,他的第一个作品集《三个短篇,十首诗》在巴黎出版。

还有那个有幸打入当年最佳短篇小说行列的《我的老人》。

海明威在1923 年的春天和夏天迎来了他文学创作上的第一个丰收季节。当然,这还是一批稚嫩的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