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涡流中的岛屿

1 在“虚”与“实”的两极

海明威写过一篇小说,叫做《胜者无所获》,他的许多作品都潜隐着这个主题。批评家因此常给他戴上虚无主义的帽子。

“胜者无所获”,这又是海明威式的哲学。他那种大起大落的生活使他在 30 岁的时候就悟出了人生的这一份深刻。

这里面实际上包含了两个极端:过程中要取胜,结果上无所获。二者的循环往返,此起彼伏就变幻出多姿多彩的人生,二者之间的巨大空白,靠行动去填写。太阳无论是升起还是降落,它总是在“行动”!

波林在爱的角逐中,赢了哈德莉,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尝到了“胜者无所获”的滋味。海明威在意大利的乡村教堂祈祷的时候, 波林正在巴黎的寓所里独守空房。她在信中讽刺说,海明威到意大利是一次“为了提高男人的社会地位的旅行”,她并且针锋相对地希望他“这次旅行要花很长时间”,因为一旦她成为他正式的妻子,她将全力反对一切方式的分离。

海明威曾赞赏过波林的“坦率”和“洞察力”,现在轮到他领教了。当然,有“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丈夫”这份自知之明的海明威,不会乐于永久性的领教。波林的后面,他又有第三个妻子玛瑟和第四个妻子玛丽。

但身材矮小,曾使海明威的朋友大为惊异的波林,却凭借自己的“坦率”和“洞察力”——这跟海明威拥有的“勇气”和“精明”旗鼓相当

——与海明威维持了 14 年之久的婚姻。这个“战绩”,在以海明威为中心的,几乎一直延续到他生命终结的“爱”的角逐中,仅仅次于玛丽。而后来波林又与玛丽情同姊妹,如同当年哈德莉与她。

当然,波林还有一份优势,她不仅有一个富有的家庭,而且有一个富有的家族,其水准远远超乎橡园镇的“中产阶级”群落之上。

她与海明威 1927 年 5 月结婚。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之后,她的第一个重大行动,就是为实践她的誓言——“全力反对一切方式的分离”

——而奠定坚实的物质基础。她要帮助如日经天却还捉襟见肘的年轻丈夫结束飘泊异乡的生活。

1928 到 1938 年,海明威告别了巴黎塞纳河左岸那个喧嚣的“锯木厂”,定居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基韦斯特。

波林的伯父古斯·塔沃斯疼爱侄女,喜欢海明威,又有的是钱,他送给这对年轻夫妇的礼物,是基韦斯特的一所住宅。这里是由波林和海明威选中的,古斯伯伯只负责开了一张 8000 美元的支票。海明威夫妇在

1931 年正式住进了自己的“家”。

基韦斯特实际上是一个“海流中的岛屿”,位于美国的最南端,与古巴遥遥相望,岛上有渔村和集镇,居民中有一半是古巴人或古巴后裔。其自然环境有些近似海明威老家夏季别墅的所在地瓦伦湖,但没有位于美国北部的瓦伦湖那种冬日飞雪的景象,而是四季如春,气候温暖宜人。这里民风也很淳厚,颇有“世外桃源”的风味。

波林和海明威的住宅,是一所很大的旧式庭院,怡然自得地坐落在

水边,四周尽是棕榈和黄蝴蝶树,室内装修得很舒适。海明威在巴黎求之不得的安静,这里应有尽有。

他在这里完成了构思已久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这是他又一记打向文坛的,力量更大的“重拳”。这部小说在 1929 年出版,它为海明威博得了“25 岁成名,30 岁成为大师”的评语和荣耀。

在《太阳照常升起》和《永别了,武器》之间,也即海明威的婚变时期,纽约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还出版了他的第二个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其中包括《五万美元》、《不可打败的人》、《异国他乡》、《阿尔卑斯山牧歌》、《白象似的群山》、《十个印第安人》等十多个小说。有些已在杂志上发表过,有些是新作。

小说集的总名《没有女人的男人》概括了集子里部分作品的主题, 但其主要的意义,似乎还是隐射作者在婚变前后的生活处境。而海明威对编辑帕金斯解释说,他是想用它强调集子里的全部作品都具有男性风格,丝毫没有女性的娇媚。

其中的《阿尔卑斯山牧歌》曾被一家美国杂志退稿,原因是如果被刊登出来,这家杂志会受到社会的抨击,因为这篇小说的内容与高尔基、契诃夫的作品相似,对社会现实的批判非常明显,读了使人害怕。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海明威创作中难得的一个作品。

而其中的大多数篇章都渗透着虚无主义哲学,不过海明威只接受那种敦促人们看重“今天”,看重“行动”的虚无。这种虚无不是叫人在“上帝已经死了”、天堂已经崩塌的时代浑浑噩噩,无所作为,而是让人清醒地意识到,既然已无天堂可进,就只能抓住今天,努力行动。从根本上讲,这里面潜流着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大师们的一脉思想。

海明威在婚变的痛苦中苦苦地思考过这个极飘渺、极抽象的问题。这也许是企图揪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拔离地球,飞升到宇宙的另一极, 以逃脱地狱烈火的炙烤,忘却“没有女人的男人”的现实。

他的思考近乎狂乱,得出的结论却既深刻,又简单:人生结果必然走向虚无,人生过程却绝不可受虚无蒙蔽。

因此,他笔下出现了这样的虚无主义者:

他怕过什么?那种感情根本不能叫成惧怕或恐惧。那根本不是他十分了然的事情。那可说是一切,也可说算不了什么,一个人也算不了什么。那种感情就是那样, 只需要光明,同时也需要某种纯洁和秩序。有些人生活于光明之中,可又从来感觉不到它,不过他知道,这都是虚无之上加虚无再加虚无。我们的虚无处于虚无之中, 你名叫虚无,你的王国是虚无。让我们生活于这种日常的虚无之中,让虚无使我们的虚无成为虚无,我们也就使自己的虚无化为虚无了,虚无不是引我们进入虚无, 而是救我们摆脱虚无,真正的虚无。为虚无欢呼吧。到处是虚无,虚无伴随你。

他笑了笑,在酒吧间的柜台前站住了,那上面有一架明晃晃的气压式咖啡豆研磨机。

“你的名字叫什么?”酒吧间的侍者问道。“虚无。”

一架明晃晃的咖啡豆研磨机就打破了虚无主义者的狂想,令他不由得发出自嘲的笑。

海明威的虚无虽然走到了虚无主义的边缘,但寻根究底,这是反对世上一切虚无的声嘶力竭的呐喊。他要奋力揭露的是他眼前那个虚伪而怯懦的世界,他想为这个已经失去理想却又不愿正视现实的病态世界提供疗救的药方。

这个世界需要什么?行动!行动是什么?创造生活与享受生活! 海明威的虚无哲学就这样通过他那既复杂又简单,既迷乱又清晰的

逻辑关系,与他的行动哲学成为了孪生兄弟。

《没有女人的男人》在《太阳照常升起》销售了 2.5 万册的时候问

世,不到三个月,它也销了 1.5 万本。

海明威成了批评家的热门话题。他密切关注各种报刊对自己作品的评论。他对于批评性意见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烦躁和恼怒,但随之就能慢慢冷静了,他发现通过读了这些评论,能使他对自己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一个人走独创性的道路不难,但要在这条路上走“好”却不容易。

“大师”毕竟不是由自己封的,不论你名气多大。

著名女作家弗古尼亚·沃尔夫的意见使海明威触动最大。她在《纽约论坛》报的书刊评论栏上发表文章说:海明威有胆略,直言不讳,写作技巧好,但言词过于咄咄逼人,容易刺痛别人的心,他的才能因此受到约束,没有完全发挥出来。

海明威骂骂咧咧过后,觉得写作再不能随心所欲,追求独创性也并不是一意孤行。沃尔夫的意见同波林如出一辙,看来他追求的那种男性风格还必须有女性的批评来矫正。

就在这样的时候,他开始写《永别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