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成为“名记者”

20 年代初的欧洲,风云际会,动荡不安。经济危机的魔影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余波在许多国家徘徊。这对于驻欧记者海明威来说,既是幸事,也意味着苦差。

他一面与斯泰因、庞德等搞“纯文学”的文人雅士频繁交往,一面结识了许多报业同仁,每星期都参加巴黎的英美新闻俱乐部的例会。

不能因为下一头狮子更大就放过眼前这头,何况作家与记者并非水火不容呢。

《多伦多明星日报》经常向他下达指令性的采访任务,他也凭自己敏锐的直觉捕捉新闻报道材料。

他采访了 1922 年 4 月在意大利的热那亚召开的国际经济会议。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最引人注目的国际会议之一,有三四十个国家的政治家参加,刚成立的苏联派出了一个由 80 人组成的庞大代表团,会议期间,海明威耳闻目睹了破坏政治谈判和外交措施的种种手法,这是他亲身领教的政治学的第一课。

他向《多伦多明星日报》发去了 15 篇报道文章。总的说来,对于政治纷争,他采取中立主义的态度;对于政治家,则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去观察和分析。他最欣赏保加利亚的首席代表,主要原因就是他高大结实,有一张饱经风霜的红脸,富于男子汉的气魄和美。

海明威像古希腊人一样,对于伟岸雄健的男子有一种特别的偏爱。这次会议上,海明威还结识了很多记者,其中有一位叫作马克思·伊

斯特曼,他是共产党《大众报》的编辑,身材高大,性格开朗,样子像个教授。他称海明威为“谦逊而有教养的小伙子”,给了海明威不少指点。他们一同去采访了热那亚的贫民区,那里是意大利北部共产主义运动的策源地。

他们成了朋友,但是若干年以后又发生过一次火并。

热那亚会议以后,海明威忙里偷闲,带着哈德莉到米兰作了一次旧地重游,这是他接受了生死考验,经历了狂热初恋的地方。在米兰,他碰巧遇到了墨索里尼。

墨索里尼在《意大利人民报》编辑部接受了海明威以记者身份进行的采访。此时,墨索里尼的面目还不清楚,才 39 岁,还没有掌权,但是

他的“黑衫党”有 25 万成员,墨索里尼声明说,他们不想与政府作对, 可如果政府要吃掉他们,他们也有足够的力量将政府摧毁。这一次采访留给海明威的印象是,墨索里尼还看不出像个青面獠牙的暴力煽动者, 倒是像个思维敏捷的知识分子。

但是他在报道文章中,还是冷静地分析了墨索里尼的“黑衫党”运动的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借反对共产党的名义自发地成立组织; 第二阶段是把该组织发展成为正式的政党;第三阶段是发动旨在统治意大利的政治军事运动。海明威认为墨索里尼已走完了前两步,眼下正在走第三步。

他是最先报道墨索里尼的记者之一,而且既审慎又敏锐。

重访米兰的几个月以后,他又接到《多伦多明星日报》编辑勃恩的安排,要他到君士坦丁堡去采访土耳其和希腊的战争。

哈德莉听海明威无数次描述过战争的恐怖,她坚决不同意海明威去战地采访。而海明威一闻到战争的气息就像蝙蝠飞进夜幕一样迫不及待。

如果说 18 岁时他参加欧战是出于某种狂热,那么,现在他完全明白, 战地采访对于一个记者具有何等意义。他与哈德莉发生争吵。他离家前三天,哈德莉都不理他。哈德莉后来说:“我们之间没说一句话,他就走了,真够他受的。”

赴君士坦丁堡之前,他还秘密地与赫斯特国际新闻社签了合约,他似乎预感到《多伦多明星日报》不是他的长治久安之所,因此有必要考虑“一仆二主”的策略。

像拳击中常有的情况一样,海明威的信条是:“光明正大地打”, 但这不妨碍他偶尔也来几个犯规动作。

他手头紧张,他还住在平民区的顶楼,他与哈德莉还常常作着漫游欧洲的梦。写《尤利西斯》的乔伊斯天天带着妻子到米丘饭店去吃饭, 而他和哈德莉顶多一周去一次。

这次战地采访为时不过一月,却是他驻欧记者生涯中的一段辉煌。但他还没走出巴黎,就摔坏了哈德莉送给他的那台柯罗纳牌打字

机,这似乎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果然一到君士坦丁堡他就患了疟疾,他用葡萄酒咽奎宁丸,凭这两样东西和自身的强健去抵御,在数百公里的战线和战区内奔走。

他报道了君士坦丁堡的混乱,这个“神奇的东方之城”现在到处是枯瘦的老狗和翻着白肚皮的鼠尸。他报道了惊恐的人群拥挤在教堂祈祷主的拯救,而有钱人则抢购完了两周以后的火车票。

他采访了穿着美国军装的希腊士兵和希腊军队里的英国顾问,他拍下了燃烧的村庄和流离失所的难民。他描写了两个土耳其士兵枪决六名希腊大臣的情景,“有一个被处决者高高举起一个小小的耶稣受难像”, 他们全是在下雨的时候被打死在医院的墙跟下⋯⋯

他住在被捣毁的旅馆里,房里没有床,每次写完报道发完稿,浑身便散了架,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一觉醒来,用葡萄酒送服几粒奎宁丸, 又赶到下一个采访地。

不久,希腊与土耳其签订停战协定,土耳其索去了希腊的萨雷斯地区,并限定希腊军队三天内撤离该地区。

记者海明威随同撤退,沿途景象触目惊心。那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基督徒难民队伍,使海明威看到战争的灾难,他永远也忘不了这种悲惨景象,他用可以与戈雅的战争题材油画比美的文字,描述了身不由己背井离乡的难民群:

“安德里亚诺普城外那些全是稀泥的低洼地带,雨中高耸着一座座清真寺的尖塔。喀拉加奇大路上拥挤不堪的车辆绵延 30 英里。水牛和耕畜在泥潭里拉拽这些大车向前挪动。车队不知头在哪里,也不知尾在何处。一辆辆大车上就是难民的全部家产。年迈的男男女女浑身湿透,跟在车旁驱赶牲口。马里查河混浊的河水几乎涨上桥面。整个撤离其间一直下雨。”

作家林肯·斯第芬看了这篇报道后,坚信海明威将成为欧洲文坛的新秀。

带着疟疾回到巴黎以后,海明威整整睡了一个星期。

不过,他的中东之行和付出的艰巨劳动得到了丰厚的报酬,《多伦多明星日报》社付给他 400 美元稿费,他秘密签约的哈斯特国际新闻社还有一份。不过,明星报社曾打电话问他,怎么他发回的实地报道与国际新闻社无线电广播的内容一样。海明威没能做出令对方满意的解释。

这次成功的战地采访使海明威获得了“名记者”的声望。他很高兴, 身体恢复过来后便埋头写作了一段日子。1922 年 11 月下旬,他又奉命到瑞士去采访报道洛桑会议。

这是希腊与土耳其解决两国领土争端的最后一次会议,举世关注, 海明威同时接受了国际新闻社和宇宙通讯社的任务,每天 24 小时保持通讯联络,连续三周忙碌不堪。

这次采访中,海明威的“政治学”有很大提高。他遇到了《曼彻斯特卫报》的驻欧记者利欧。利欧热衷于从政治的角度去分析国际纠纷和政界要人。他们几乎每天在一起吃晚饭,一边喝白兰地,一边谈会议、谈政治。由于利欧的影响,海明威对墨索里尼有了清醒的认识。

几个月以前,他还对墨索里尼不无好感,称他为思维敏捷的知识分子。现在他意识到了已走完了“第三步”的墨索里尼将成为“欧洲最大威胁的人物”。

这使他对墨索里尼鄙视起来。他讨厌他身穿黑衬衣,脚套白鞋罩的奇怪打扮,讨厌他用那双非洲人一样的大白眼盯着漂亮的女记者。他还用小说家的笔法挖苦: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墨索里尼板着面孔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手里拿着一本大书,“我蹑着脚悄悄地走到他背后,看看到底是什么书。天哪!原来是一本法英字典,而且还拿倒了。”

海明威关于墨索里尼的预言,由十多年以后的历史印证了。这是他记者生涯中的得意之笔。而他那个搞“纯文学”的导师兼文友庞德却认为墨索里尼是意大利的救星,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执迷不悟、忠实追随,结果战后锒铛入狱。

海明威对出席会议的所有政治家都有相当敏锐、准确的评论。

洛桑采访期间,不久前被伊斯特曼称为“谦逊而有教养的小伙子” 海明威搞了一个恶作剧:出席会议的土耳其将军伊斯梅特很讨厌,样子像个狡诈的商人,他带了一个保镖。一伙记者想出这个土耳其将军的丑, 碍于外交礼貌,只好从他的保镖下手。于是,一次宴会上,海明威自告奋勇去给这个保镖送上一枝装有爆竹的雪茄烟。

海明威后来说:“他很有礼貌地接过那根雪茄烟,并且回敬我一支。”片刻之后,雪茄烟爆响,那保镖立即拔出四支手枪来,可已找不到“凶犯”了。

谁会想到,揭露墨索里尼的野心和戏弄土耳其保镖的会是同一个海明威?

不久,他奉命去德国报道法德边境冲突。他又采访了鲁尔会议。

⋯⋯

在担任《多伦多明星日报》驻欧记者的将近 3 年的时间里,他报道了其间发生的重大事件,访问了大多数欧洲要人,他向多家新闻单位供稿,他的足迹遍及整个欧洲大陆。仅在头一年里,他就 6 次到瑞士,3

次去意大利,3 次去君士坦丁堡,一次到黑森林、一次到莱茵河,行程近万公里。

海明威 25 岁时就确立了优秀记者的声誉。

同时,他那蓝色封皮的笔记本上记下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和见闻,这将成为他日后文学写作的素材。美国现代作家中唯一没有进过大学的海明威说,记者生涯“就是我的大学”。这话绝不是对俄国大文豪高尔基的模仿。

这时候,巴黎有家出版社正准备出海明威的《三个短篇,十首诗》, 这将是他的第一个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