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击倒最后一头狮子

几年前,他曾玩笑式地说:如果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将表示感谢,但不会跑到瑞典去参加领奖仪式。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和他对大海的深情让他履行了这个戏言。当美国驻瑞典大使在斯德哥尔摩代他领奖并宣读他的答谢辞时,他和玛丽正在“拜勒号”上悠然垂钓。

但连续几个星期里,他一回到家,祝贺的人便纷至沓来,以至他抱怨“瑞典的事情”给他惹来一连串的麻烦。

有天,一位来客把好话说过了头:“你在非洲飞机失事本来要丧命的,但是你大难不死,所以得了大奖。现在你再也死不了啦。”

海明威没好气地答道:“我有朝一日会变成一具够你瞧的尸体,我不会再活五年。

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即使你是铁打的硬汉子。海明威这句戏言又几乎成为预言。1961 年 7 月 2 日清晨,他最后一次扣响了他那支心爱的双筒猎枪,应声倒下的不是狮子、豹子和野牛,而是他自己。

不久以前,他曾经用这支枪打死了他的爱猫威利。那一天,威利的两条腿被汽车压断,它一路爬行,叫声不绝回到家里。它的伤势太重, 已无法诊治,为了减轻它的痛苦,海明威向它开了一枪让它安息。他为此伤心落泪,威利和他相处已经 11 年了。但是,他在《丧钟为谁而鸣》中说过:“死亡,只在拖延时日、痛苦之至、令人难堪这点上才是坏事。”

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对一个要为他写传记的访问者说:“我仍然健康,至少我认为如此。我比以前更爱生活。但是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 我希望去得快点儿。我父亲是自杀的。我年轻的时候还认为他是一个懦夫,但是后来我也学会了正视死亡。死自有一种美,一种安静,一种不会使我惧怕的变形。我不但看到过死亡,而且读到过自己的讣告,这样的人不多。一个人有生就有死。但是只要你活着,就要以最好的方式活下去,充分创造生活,享受生活。”

海明威在生活历程的最后几年里,健康状况急遽恶化,肾病、糖尿病、高血压和肉体创痛以及一系列并发症日甚一日地折磨他。他那强悍的精神与老迈的病体展开了严酷的抗争。他把后脑勺上的白发使劲往前梳,好盖住秃顶,只要不是在医院里,他仍然频繁地安排打猎、钓鱼、旅行活动,不放过每一次观看斗牛、拳击和各类体育比赛的机会,每天都想写出一点东西来。

这个两岁时就喜欢说:“我什么都不怕”的老人,依然渴望自己能创造奇迹。

但他的行动越来越迟缓,生活范围越来越狭小了。

海明威已因肉体的病痛而导致精神抑郁症,他苦恼焦急,动不动就发脾气,时常出现失语和记忆中断。有次和几个朋友喝了几杯酒后,他的舌头灵活起来,说起在非洲打猎的事,可是怎么也记不起那些野兽的名称,他急得流下泪来。他想跟一些朋友写信,可是常常折腾一整天还写不好一封。

他的医生有次给他量血压,他痴痴地盯着血压计,暗哑着声音说, 他再也不能写作了,写不出新作品了。说时,辛酸的泪水夺眶而出,沿着暗熏浮肿的面颊滚进灰白的胡子里。

他曾经热爱过的一切现在都失去了光彩,玛丽完全像照顾孩子一样对待他,细声细气地劝导他。他常常穿一身睡衣一连几小时坐在卧室的窗户前,凝望着对面山坡下的一小片墓地。

他几乎事事都要别人管了,惟有一件事他自己特别关心:他总记得要遮住自己的秃顶。如果出外,他一定要戴上礼帽,一摘下帽子,他便把后脑的白发使劲往前抹过去,那样子使人看了又滑稽又可怜。

这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勇士在维护自己最后的荣耀,这是一个不甘承认失败的硬汉子在与命运作最后的抗争。在他的心目中,也许遮住了这块秃顶,就是遮住了自己的衰老和无能。

为此,他使他后半生里最要好的朋友朗哈姆既恼怒又伤心。他 60 岁生日的时候,玛丽从对他进行精神治疗起见,费尽心机为他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庆祝会,邀请了很多客人。

朗哈姆特地从西班牙赶到海明威家里。那天晚上,许多来宾在客厅里跳舞,海明威坐在椅子上看。朗哈姆和一位女宾跳,跳到海明威身后时,朗哈姆亲热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祝他生日愉快。但朗哈姆转身时, 不小心手肘碰到了他的头顶,他像突然挨了一鞭,暴跳如雷,大吼道: 不论是谁都不允许碰他的头。

朗哈姆气青了脸,立即离开客厅。海明威又慌忙追到后面去道歉, 说自己只是不愿让别人看到秃顶。他伤心得流下了眼泪。又说要是朗哈姆原谅他,他明天就去把头发全剪掉。朗哈姆仍然很生气,而且听得恶心起来,他要海明威别说傻话了。

这是他们从诺曼底登陆战认识以来的十多年里发生的第一次冲突, 朗哈姆同情他,但也不愿意原谅他。

与朗哈姆的冲突刚平息一会儿,海明威又当众取笑多年来全心照顾他并竭力组织了他这场生日庆祝会的妻子玛丽。那几天里,玛丽的脚受了伤,海明威嘲笑她跛着脚走路,又硬要在场的一位医生说玛丽的脚没有什么伤。他还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的往事,其中夹杂了许多粗野的语言。

参加这场生日庆祝会的来宾们无不感到又震惊又悲痛。大家都明白,海明威精神总崩溃的时候来到了。

1961 年元月,海明威接到刚当选的总统肯尼迪的电报,邀请他和玛丽参加总统就职典礼。这是在他走向人生终点时使他精神亢奋的一件事情,他很高兴,但他已经无能为力到华盛顿去参加典礼了。他复电答谢, 又选了一本书寄给肯尼迪,寄书时的几句附言,他写了十几张纸都不满意,整整忙了一天。

这一年的 4 月底,海明威住进了明尼苏达州的梅耶医院。除了原有的病之外,医生诊断出他还患了皮肤癌。

入院时,主治医生罗姆要他作了决不自杀的保证。

两个月以后,他说自己的病已经大有好转,无论如何要出院,玛丽拗不过他。

他们租了一部汽车回家。

海明威晚年定居地从古巴哈瓦那的“瞭望田庄”迁到了美国爱达华州的凯奇姆,这里的气候和环境适于他疗养。从明尼苏达州梅耶医院到凯奇姆的旅途是 1700 公里。当时正值盛夏,为了减少旅途劳累,玛丽安

排了五天时间跑完全程。

  1. 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回到久违了的家。

  2. 月 1

    日晚上,玛丽在自己的卧房里正准备就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支古老的意大利歌曲:《人人夸我是金发女郎》。她于是穿过厅堂走进海明威的卧房,把这支歌唱给他听,他也轻轻和着唱了后面的几句。

这就是海明威和玛丽共度的最后一个晚上。

7 月 2 日刚好是星期天,是上帝创世以后休息的日子。

清晨,海明威穿着一件大红的睡衣——他平常称它为“东方皇帝的龙袍”——沿着铺了地毯的楼梯走下楼,找到钥匙,打开地下室,挑选了他最喜欢的一支镶银双管猎枪,又回到客厅旁的一间小屋,往枪膛里装了两颗子弹,然后,口衔枪管,扣响了他平生放出的最后一枪。

这时候,清晨第一缕明媚的阳光正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当年的海明威正是在这种时候写作起来最惬意。

枪声震破了旭日初升时的宁静。

一个高明的猎人,在打着这头狮子的时候,就要想到下一头。海明威一生打到无数头“狮子”,而最后一头,竟是他自己。打不败的海明威消灭了再不能创造生活也再不能享受生活的海明威。他扣响的最后一枪震惊了整个世界,文坛痛失巨匠,丧钟为海明威长鸣。

他的保险箱里还锁着四部长篇小说的手稿,这是他留给玛丽的遗产,也是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见证。

他被安葬在他生前喜爱的一个猎场上。墓地周围,青山环绕,安葬仪式简朴庄严。

他在《永别了,武器》中说过一句话: “世界毁灭了每一个人,但后来,在那毁灭的地方又有了许多健

儿。”

这,也许就是海明威看到的和期待的世界。太阳总是要落下去的。但是明天——

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