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角色变了

进军巴黎是盟军下一个重大战役。

海明威又从伦敦回到诺曼底,从英军回到美军,仍旧以巴顿将军的第四步兵师为采访基地,跟随他们不停地向南移进。

有一次,他和另外两个人驾着巴顿将军配给的摩托车去前沿指挥所,误入德军反坦克炮阵地,遭到了对方的机枪射击,摩托驾驶者一个

急刹车,车上的人全被甩到路边的一条深沟里,海明威的头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又受重伤。

这时候,他在伦敦车祸中落下的脑震荡还没全好。他最需要保护的是头,可他的头老是受打击。他写信向玛丽诉苦,不得已休养了几周。进军巴黎的战役正式打响,他又上了火线。他是最早到达前沿的少

数几个记者之一,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记者身份。在巴黎近郊的雷姆波立特镇,他干脆脱掉了记者的蓝色制服,率领一支自发性的战斗小分队,四处寻找任务,主动地配合正规军出击。

海明威当了这支地下军的司令官,在一家三层楼的小旅店里建立了指挥部。他依照他在西班牙内战中学到的游击战方式指挥小分队行动。他们的主要行动是侦察敌情,他们化装成农民、手艺匠、江湖艺人或神父、卖花女,四处察访,把有关德军的兵力部署、火力设置和其他军事情报带回“司令部”。一遇到有利时机,他们还抓“舌头”。

如果抓到“舌头”,总是由海明威亲自审问。他坐在司令部的桌子后面,神志威仪,俘虏无不敬畏。虽然他的德语半生不熟,但获得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

不久,大批记者也从伦敦、诺曼底来到巴黎城下,许多人在海明威那里看到他没有穿记者服,他的房间简直是个武器库,墙上还挂有军事地图,他的蓝皮小本写满的不是战地采访笔记,而是审讯记录和有关德军的情报。

按国际法,记者是不能参战的。16 岁时,就因“苍鹭事件”而上过法庭的海明威对“法”始终有几分敬畏。

但他更崇拜真理、正义与和平、进步。他一如既往而且越干越欢地率领他的战斗分队实施他认为对解放巴黎有意义的各种武装和非武装行动。他的部下由 18 个人迅速增加到 200 人,其中主要是法国人,此外有波兰、捷克和德国的难民,大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当奉命执行解放巴黎任务的法国军队——勒克莱将军的第二装甲师

——开到巴黎城外时,海明威向勒克莱的参谋部提供了有关德军的详尽情报。勒克莱将军后来对戴高乐将军说,海明威的贡献拯救了千百个法国人的生命并提前了解放巴黎的作战时间表。

而总攻开始时,海明威的战斗队比盟军的正规部队更早冲进巴黎城。勒克莱将军的装甲师还在塞纳河南岸进行激烈的阵地战时,“海明威司令”的那支“义勇军”就已经开始了城内的巷战,正在凯旋门附近奋勇歼击敌人。

“海明威司令”的行动不是正式战争的组成部分,他不必依军令而行动,他只服从一个最高命令:为自由与和平而战,为消灭法西斯匪徒而战。

他率领他的部下挺进到他非常熟悉的瑞兹旅馆,这家旅馆因为它的窖存美酒而享誉巴黎。他立即叫人在旅馆门口贴上一幅广告:

“海明威占领好旅馆,地窖里美酒喝不完。”

这时巴黎城内的战火硝烟还未平息,性情急躁的海明威总是先行一步,他要喝酒庆功了。

盟军攻克巴黎以后,《法兰西义勇军报》率先载文报道了海明威及其战斗队的事迹,文章说“他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强悍者”。其他各报也

随之纷纷报道。

海明威成为一个传奇式的英雄。

他把战地记者的职责完全丢到了脑后。德军驻巴黎总司令向盟军签字投降的那天,他也顾不得发电报道这一重大消息,他与朋友狂欢痛饮, 他高举酒杯说:“在这最后极度兴奋的 24 小时中,我们谁也不要写一行字。谁要写了,他准是一个大笨蛋。”

胜利的喜悦岂能言表!

8 月底,几个月前结识的玛丽从伦敦赶到巴黎来看望海明威。胜利的时刻也是收获爱情之果的最佳时刻。

但是,战斗还未完全结束,在德军建立的西墙防线上,两军鏖战正酣。玛丽刚到巴黎,海明威的朋友——两个月前最先冲上诺曼底滩头的步兵英雄团上校团长朗哈姆——用军用密码发来一个私人信件:

“见鬼去吧,海明威,我们正在与敌人激战,你却躲在后方!”

来日方长,海明威顾不上玛丽了。挎上卡宾枪,他带了一批志愿者, 去追赶朗哈姆的英雄团,追赶正在德军西墙防线上进行的激战。一路上与零星德军发生几次遭遇战,海明威队伍里牺牲了 6 个人。他写信对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说,要不是自己会动脑子,一天得当几次俘虏。

三天以后他出现在朗哈姆的团指挥所,半个月后,他参加了摧毁西墙防线的战役。在那炮火纷飞,每一秒钟都有可能死亡的地方,海明威坦然自若,毫无惧色。

战斗胜利的当晚,朗哈姆在他的指挥部举行了牛排晚宴。此时纵深区域的德军炮兵仍在时不时向盟军营地打冷炮。朗哈姆关于这次晚宴的回忆令人动魄惊心:

正当牛排刚刚端上桌来,突然一颗 88 毫米的炮弹打穿了海明威对面的那道墙, 接着又穿过了另一道墙,但没有爆炸⋯⋯这种炮弹的飞行速度几乎和光速相等,人们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到了你的眼前。转瞬间我部下的人全都躲到贮藏马铃薯的地窖里去了。我跟着最后一个走到通往地窖口的楼梯头。我回头一看,海明威仍坐在桌子旁边不动声色地用刀子切着牛排。我大声喊他快躲到地窖里去,但他不听。我转身走到他跟前同他理论。蓦地,又一颗炮弹穿墙而过。他仍继续吃他的牛排。我们又争论开来,可他仍然无动于衷,于是我也干脆坐下。这时第三颗炮弹又射过来。我要他把那顶该死的钢盔戴上。他也不听,于是我也把自己的钢盔摘下来。我们边吃牛排边争论。

你可以说这表明海明威有一种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也可以说海明威对“生”与“死”的判断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

有两件事也是朗哈姆亲眼所见。

诺曼底登陆成功以后,朗哈姆在圣·米歇尔山附近的一所教堂里建立了一个新的指挥所,环境安全而优美。海明威一次开车到了这里,正遇上朗哈姆和军官们正准备举行庆祝宴会,新指挥所里喜气洋洋。朗哈姆邀请海明威参加。这类活动海明威几乎从未拒绝过,可那天他却心神不定,拒绝出席,朗哈姆再三挽留,他还是开着车匆匆走了,仿佛这个新指挥所里有什么让他感到可怕的东西。

海明威走后不久,德军的炮火忽然猛烈轰击指挥所,几个军官被炸

死,还有多人受伤,伤者中包括朗哈姆。后来朗哈姆问海明威那天为什么反常地急躁,匆匆离开,海明威说:“我在那个地方好像闻到了死人的臭味。”

另一件事是发生在突破德军西墙防线以后。朗哈姆任命一个少校担任第一营的代理营长,一天,朗哈姆和海明威一同乘吉普车到这个营的阵上去视察。回团指挥所的路上,朗哈姆说,第一营这个代理的少校营长力不称职,要在近日内免除他。

海明威听了没吭声。可过了好久一阵,他突然喊道: “朗哈姆,那个营长非要免除吗?” “怎么啦?”朗哈姆有点不高兴地说。 “他活不多久了,他快要死啦。”

10 分钟后,他们的吉普车回到团指挥所,一个参谋副官匆匆走上前来对朗哈姆行了一个举手礼:“报告上校,第一营代理营长阵亡。谁接替他指挥?”

朗哈姆和海明威离开第一营不久,一颗德军的炮弹击中营部防空壕,那位代理营长当即被炸死。

一阵惊愕之后,朗哈姆问海明威:“你他妈的怎么知道他会死?” 海明威喃喃地说,他也讲不出所以然,只是在视察阵地时,好像闻

到那少校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这两件事,海明威自己也说不清,朗哈姆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海明威的眼睛不好,但是其他感觉,尤其是嗅觉,特别灵敏。他不抽烟,但嗜酒,原因之一就是他认为烟使人感觉迟钝,酒则恰恰相反。而他的写作,他实践“冰山原理”,创造冰山效果,必须依靠灵敏的感觉。

海明威的敏感也曾帮助他自己和他的同伴死里逃生。在欧洲战场上最激烈的赫特吉纳战役中,海明威和几个记者一天开着一辆吉普车在泥泞的路上走。那天雾很大,能见度低。突然,他们听到天空中传来一种奇特的撕裂声,这种声音只有海明威熟悉,是一种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老式飞机发出来的。德国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得已又将这种飞机拿出来参战。它的特长是低空俯冲,如若未被击落,其杀伤力相当可怕。

海明威大声喊道:“跳车!”

大家立即跳下车,奔到路边的土沟里。眨眼间,一架飞机朝公路俯冲下来,紧接着是机关枪的疯狂扫射。一阵空袭过后,那辆吉普车被打成了蜂窝。

奇怪的撕裂声远去之后,匍匐在地上的同伴们才抬起头来,他们看到,海明威站在那里,一手端着随身带的酒壶,正泰然自若地喝他的马提尼酒。那神态,宛如东非高原上一头君临百兽,迎风伫立的雄狮。

躲避飞机的俯冲扫射,趴倒是没有用的。海明威的战场经验之丰富, 不逊于职业军人。

这是海明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上最后一次历险,也是他一生与战争永远告别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