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又蹬翻一架梯子

替福特当副手的时期,海明威创作热情很高,越写越好。他连续不断地写了一系列精彩的小说:《印第安人营地》、《医生与他的妻子》、

《归来的战士》、《终结》、《风刮了三天三夜》、《在积雪的乡村旷野驰骋》、《落汤鸡》、《史密斯夫妇》、《打不败的人》、《滔滔的心河》、《五万元》⋯⋯等。这些作品大都在《美洲评论》上发表。

跟福特闹翻以后,海明威带着哈德莉到了奥地利,在苏黎世与莫斯布鲁克之间的一个小山村住了一个冬天。

他们本来是打算到瑞士去的。一个朋友主张他们去奥地利,因为奥地利正闹通货膨胀,1 块美元可以换 7 万奥币,那里自然风光也很有特色,冬季不比瑞士差。

海明威立即在他的蓝色笔记本上算起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他们一家三口,在奥地利的生活费用只需 28.5 元。他们完全可以把巴黎的房子临时租给别人,就用这笔租金,全家能够舒适地在奥地利白雪皑皑的大山区里度过整个冬天。

巴黎的冬天又潮湿又寒冷,他们一家都过不惯,特别是约翰,总是感冒伤风。

他是写完《打不败的人》去的。一路上心情很愉快,因为刚刚完成的这部小说,他认为是他已经创作出来的作品中最好的一篇。这篇小说凝聚了他 3 次去西班牙看斗牛后的观感。最早表现了他后来热衷描写的“硬汉子精神”。小说中糅合了荣誉、勇气、暴力、复仇等种种成分, 讲了一个年老力衰的斗牛士为保持往日的光荣,甘冒生命危险再次登场斗牛的故事。

主人公曼努尔大好的青春时光是在斗牛场上度过的。他和他的哥哥都曾经是斗牛场上的勇士,博得过无数欢呼和喝彩,杀死过无数猛牛, 很受老板的器重。

九年前,他的哥哥被一头公牛挑死。这头牛因此也博得了“勇士” 的光荣,它的头骨被剥制出来,摆在斗牛场经理的办公桌上,还有一块小铜牌记录了它的“战功”。如今,曼努尔已经年老体衰,脸上的气色“白惨惨的”,老板因他不叫座了,对他采取鄙视的态度,只肯出便宜的价钱雇他参加晚场斗牛。愿不愿干由曼努尔自己选择。

曼努尔不顾同伴的劝阻,再次走上斗牛场。他骄傲地宣称:“我是个斗牛士。”“我既然走上斗牛场,就要把枪扎到雄牛身上去。”

他的动作毕竟不那么灵便了;他被牛挑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觉得骨头已经粉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有人要他快下场,但他毅然拒绝。他头脑清醒,勇气犹在,他觉得一个斗牛士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退出场地。于是他挣脱了身,又朝牛奔去,把枪准确地扎进雄牛身上的要害部位。

他终于胜利了,“望着牛慢慢地倒向一边,然后突然四脚朝天了。” 曼努尔被抬到手术台上,在奄奄一息时,他无比欣慰地说:“我干得不坏,我干得很出色。”

对于自己的年老力衰,曼努尔无法阻挡,但他精神不老,勇气不衰, 永远是一个敢于只身麈战的“硬汉子”。他对痛苦无动于衷,蔑视死亡,

对于用勇敢取得的荣誉感到骄傲,为维护自己的荣誉而甘愿牺牲。

这个小说从一个十分新颖的角度,写出了人的尊严,表现了海明威推崇的那种“处在压力下的优美”。

他隐约感到这是一个极具特色的佳作。他是赶在圣诞节前写完的。从动笔到完成将近两个月。其时他已与福特闹翻,《美洲评论》也即将“寿终正寝”。他很想在国内文坛上也造成一点影响,把稿子给了美国的《代耳》杂志。然后就同哈德莉到了奥地利斯奇伦斯山谷里的一个小山村。

这里确实景色宜人,不亚于他们去年过冬的瑞士,而且民风淳朴, 当地居民对外来客人非常友好,以致让海明威感到奇怪,自己 19 岁的时候为什么会跟奥地利人打仗,而奥地利人为什么会把自己打得像个“筛子”。

他们在一家旅店租了一个二楼的套间,站在窗口可以看到白雪覆盖的山峰和在山脚下吃草的牛。

他们在羚羊出没的山坡上踩着雪橇追赶羚羊;哈德莉用本地产的未经染色的羊毛给海明威编织毛衣和滑雪帽;店主人特地给哈德莉抬来一架钢琴;店里那个天天带着约翰玩的女佣人很漂亮,这里还有鲜美的牛肉,上好的杜松子酒和风味独特的梅酱布丁;每天晚上,楼下厅堂里都有人玩小赌注的扑克牌,海明威经常参与,有次还赢过 43 万奥币。

这里的人很友好地称他为“黑胡子酒鬼基督”。海明威在小山村里的生活非常愉快。

更愉快的是,他在这里找到了“福特第二”。

巴黎《季度》杂志的主编也在这里休假。他与海明威同名,叫欧内斯特·华尔斯。海明威经常到华尔斯下榻的旅居去找他聊天。

华尔斯清楚海明威的来意,红火一时的《美洲评论》垮台了,海明威与福特分道扬镳,急于想寻找新的盟友。华尔斯也正需要帮手,他身体不好,正患肺病,也知道海明威精明强干,又正是声誉鹊起的时候。于是,海明威又加盟华尔斯的《季度》杂志,成为华尔斯的副手。

这个杂志规模小,远没有《美洲评论》当初的那份雄心,可是不会有经费之虞,它的资助人莫赫德女士富有、慷慨,一诺千金。

从奥地利的斯奇伦斯山谷回到巴黎以后,海明威就投入以《季度》杂志的编辑出版工作之中。也许是因为增加了一员强将,《季度》杂志将版面一下增加到 250 页,与刚刚夭折的《美洲评论》不相上下了。

在福特手下的副编辑生涯使海明威具有丰富的办刊经验,他又从小就从他父亲那里秉承了韧性和耐心。增版的《季度》杂志确实出现了全新的面貌。海明威从文字内容到美编设计,从敦促印刷厂务必准时印出到防止老鼠咬坏新刊,从采用庞德像为封面到杜绝校对错漏,事事都向华尔斯出谋划策,并且事事都乐于奔走躬亲。他还推荐哈德莉担任了校对工作。

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季度》杂志也买下了海明威的《大二心河》和《打不败的人》。

《大二心河》是海明威已经写出的篇幅最大的小说,长达 100 页, 主人公是在《印第安人营寨》中已经出现过的小男孩尼克·亚当斯。

这两个小说都贯穿了文学作品中具有永恒意义的“生与死”主题。

《印第安人营寨》写小尼克随父出医,看到一个印第安男子因忍受不了妻子分娩新生命时的惨痛嚎叫、而割破喉管自杀死去的情景,这使尼克幼小的心灵对生命与死亡的酷烈冲突产生莫名的震骇。

《大二心河》则写了尼克参加欧战,目睹了空前浩大的生死冲突之后,在林间水畔的打猎钓鱼活动中,对人生与世界的若有若无的思考。他们的题材和作者从题材中挖掘出来的“意味”,都是海明威式的。它们在海明威探索自己独特的创作道路上有具小里程碑意义。

《美洲评论》和《季度》为这对姊妹篇的推出正好起了接力棒的作用。

至于《不可打败的人》,海明威起初不愿发在《季度》上,寄给了美国《代耳》杂志。他想用自己相当满意的这个小说,去攻破美国文学刊物的坚冰。

他的作品几乎都是在巴黎推出来的。在美国还没得到承认。他不满足于在巴黎塞纳河左岸取得的那点成功和那份名气。

但《代耳》杂志退了稿,附了一封很客气的信,说小说写得很好, 只是斗牛故事和西班牙风情不合美国读者的口味。

海明威很恼火,只得换一个信封把稿子寄给华尔斯。华尔斯慧眼识珠,马上同意在《季度》刊物上发表。

于是,《季度》杂志的资助人莫赫德女士连续签发了两张支票,要华尔斯转海明威作为稿酬,其中一张就有 1000 法郎。这使海明威有点意

外的欣喜,他致信说:“上一年他辛辛苦苦写了一年,总共才得到 1100 法郎,而此前由迪昂出版社和三山出版社分别出的《三个短篇,十首诗》和《我们的时代》,他一个子儿也没拿到。现在,他有钱交房租了,他还准备去做一套新衣服,买一些杂货蔬菜和几张可以连续观看六天的自行车大赛的入场券。”

有点夸张,但也没有完全脱离事实。大概就在差不多的时候,他曾经对一个有钱朋友的漂亮夫人极为不满,因为她经常带哈德莉逛商店, 向哈德莉推荐这样那样的衣服首饰和化妆品。

海明威与华尔斯都是如鱼得水。不料结盟关系又迅即破裂,比《美洲评论》事件还来得快。

海明威的老朋友毕尔·史密斯从美国来信,请海明威帮他在巴黎找一份工作。毕尔曾与海明威有过反目成仇的时候,起因就是毕尔的弟弟肯里·史密斯当年把海明威排挤出了北芝加哥大道 100 号的肯里文艺沙龙。毕尔以“血浓于水”的理由站在他弟弟一方,海明威很气愤,与他多年无交往。

但时间能化消一切,现在接到毕尔的信,他马上决定帮朋友一把。他对华尔斯说,他不能老是卷在《季度》杂志的事务性工作中,他

一停止创作就感到难受,心情烦躁,他要排除干扰,一心创作,因此华尔斯有必要另聘一位助理编辑,而他的朋友毕尔很合适,毕尔一个人可以把排版、印刷、发行等工作包下来,当然,这要报酬。

自负而正患肺病的华尔斯断然拒绝了海明威的提议,还过于敏感地认为海明威是想再敲一笔竹杠。他的杂志一期就发表了海明威两篇没人要的小说,稿酬也特别从优,虽未另付编辑费,也够意思了,何况是海明威自愿效劳的。

华尔斯误解了海明威。

海明威怒气冲天,三言两语就跟华尔斯闹翻了。从此《季度》杂志再也不登他的作品。

而他也并不很需要《季度》了。

但毕竟这一次是为朋友而牺牲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