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追赶炮火

见习记者的生活固然让海明威感到新鲜、兴奋,他也干得很欢。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参加欧战的努力。年龄问题确实指日可待地解决了,而且他还蓄了一绺小胡子,装得比实际年龄更大一些。

但眼睛问题仍是障碍。也许是橡园镇文明使他从小就对弄虚作假有羞耻感。也许是两年前的“苍鹭事件”使他对“法规”之类的东西心存余悸,总之,他构想过各种各样“增加视力”的方法。但一站到视力表前就施展不起来。他一次又一次报名参加各种军役,一次又一次遭到拒绝。

但他的决心愈挫愈勇,历久弥坚。他在给他姐姐的一封信中说:“即使这样,我还是一定要到欧洲去。我不能因为眼睛有毛病,就放弃了参军到欧洲去的愿望。”

终于设法让海明威实现了这一宏愿的,是《明星报》社的一个同事特德·布伦贝克。

布伦贝克有一只眼睛是假眼,但他照样参加了欧战!

他是堪萨斯城一个名门望族家庭的子弟,读大学时被一只撞到树干弹回来的高尔夫球砸掉一只眼睛,换了一个玻璃假眼。他本人和他家里都有些办法,虽然伤残,他照样进了陆军部队当上了赴法美军野战勤务部的救护车司机。

大约正当海明威满怀懊恼坐在福特牌旅游车上随他父亲去瓦伦湖的时候,布伦贝克正志得意满一身戎装站在向大洋彼岸的战场乘风破浪挺进的远洋轮上。

大约在海明威到《明星报》工作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布伦贝克又从欧洲回来了,而且也做了《明星报》的一名记者,成天穿着阿尔卑斯山轻骑兵的军装,在一排排的桌子中间穿来穿去。

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成为好友。布伦贝克比海明威大 4 岁,他还想重返欧洲,再次投身于这场“即将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不过,他把时间定在翌年春季,因为欧洲的冬季多雨。他向海明威谈了自己富于传奇色彩的 4 个月欧战经历,并许诺一定帮助海明威实现到欧洲去的愿望。

他们向红十字会提出申请,到欧洲战场上去开救护车。

1918 年 5 月 12 日,布伦贝克和海明威领到了红十字会发给他们的军装,上面还带有尉官的符号。那天他们刚钓鱼回来,海明威一身泥污汗水,满脸激动兴奋地接受了军衔、军服。

堪萨斯城《明星报》马上刊发了照片和文字报道,宣布本报两名记者将参加欧战。

一星期之后,他们的部队在纽约第五大街举行阅兵式,一共有远征志士 7 500 人,报上称他们为“美国生活中的精华”。他们从 82 号街口走到贝特丽公园。他们通过彩旗飘扬的检阅台时,精神抖擞地向右看, 台上威尔逊总统和夫人对这些出国作战的男儿频频点头,表示送别。比他们的队伍更整齐的乐队高奏美国国歌和雄壮的进行曲。海明威深为这热烈庄严的场面所感动:

“我简直激动得要发狂。”

海明威在陌生的世界面前总是充满童心稚气,到老都没有多少改变。

在纽约度过的最后一晚,是海明威一生中登峰造极的狂欢之夜。他和布伦贝克都通宵未睡,两人从电影院到夜总会,从咖啡馆到酒吧间, 从哈莱姆区到贝特丽公园,从鲍威里街到中央公园⋯⋯一直有女孩子挽手相陪,每小时换一个。

7 500 个热血志士,谁将血洒疆场?谁能保不是自己?

第二天,他们两眼发红,脚下摇晃,晕头转向地赶到纽约港布鲁克林码头,登上了远洋轮“芝加哥号”。在大西洋上,他们既无驱逐舰护航,也没有遭到敌舰或潜水艇的袭击,一路上风平浪静。

海明威觉得“受了骗”,因为没有发生令人激动的事情。只有第五天上遇到一艘美国巡洋舰,彼此用旗语致意,引起了一阵欢呼。

他们在法国波尔多港上岸,接着马上乘火车到巴黎。这里不是两军交火的战场,但也有令人紧张而兴奋的气息。

为了压倒法军士气,德国人正在用远射程巨炮向这里轰击。在那时, 这种巨炮是一种骇人听闻的新式武器。

终于听到炮声,看到炮火,闻到硝烟了。

法国人将他们的住地选定在安全区。对此,海明威和布伦贝克大为不满,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

海明威吩咐布伦贝克: “告诉出租车司机,叫他开往巨炮炮弹落下的地方。我们要给《明

星报》写一篇快讯,让堪萨斯城的人看了吓得瞪眼睛。”

布伦贝克后来回忆说:“那次坐出租车的经历奇特无比,以后我怕再也没有那种机会了。我们在车上坐了一个多钟头,在整个城里到处追赶炮弹的爆炸。弹片击中了马德林教堂的正面,炸掉了一块约莫一英尺长的石头。炮弹飞驰的响声,听起来就像是正好要击中我们的车子。我们一直听到炮弹从头顶上飞过。真够惊心动魄了。”

“我们一听到炮弹爆炸的声音,就不要命般地开着车子往那里跑。可是等我们到达那里,又听到爆炸声在更远的地方。”

最后他们泄气了,打转回旅店。刚到旅店门口,突然一颗炮弹落在门前,把镶着大理石的墙冲开了一个两尺长的洞。海明威虽然离得很远, 但仍十分危险,因为接着轰隆一声,炮弹炸开了,仿佛弹片钻进了他们的衣兜里。

为了等美国的志愿队,他们在巴黎逗留了两天,趁机走马观花般地游览了市区。他们看到,只要不遭炮击,塞纳河畔的这个城市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街头照样有暗娼野妓,夜总会照样充斥着色情表演。海明威不屑一顾,这可不是在纽约,也不是出征的前夜。塞纳河左岸的那些舞文弄墨的艺术家仍然在画画、写作、喝酒、大谈人生和哲理。从根本上说,海明威并不反感他们的生活,他在《明星报》社已看惯了这一套。

而且三年后他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分子。

只是眼下,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能沉得住气,为什么还这么清高得起来。他自己已是心急火燎。由于战场离得还远,他懊恼地说:“这简直等得让人不耐烦,我真希望他们赶快把我们送到前方去。”

第二天,英国的志愿队来了。海明威、布伦贝克与其他 150 多人一道被派往意大利的米兰,那里有真正的火线。火车轰隆隆向南行驶,大家越来越感觉到了危险。到米兰以后,他们又同另外 22 名美国司机一道

被派到米兰市以东 90 英里的斯基奥。

他们刚下火车,就遭到一阵炮击。炮弹像流星一般在他们附近落下, 然后又像礼花一样炸开,俨如欢迎他们到来。

海明威用电报式的语言向大洋彼岸的亲人和朋友连发了三张明信片:

“十分愉快。” “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经受了战火的洗礼,因为一座兵工厂爆炸了。

我们抬伤员,像在堪萨斯城的中心医院一样。” “好家伙!!!我真高兴,我身临其境了。”

但炮击很快停止。大概是兵工厂的火光使德国人明白不必再浪费炮弹了。

一出好戏,刚演了第一场,便让人拉了电闸!

接下来的一星期,又是难耐的沉寂。谁叫他眼睛不争气只能是美军野战勤务部的“军人”呢?没有枪,连军衔也是“名誉”的,而且他们这支战地救护队有个文绉绉的名称——“斯基奥乡村俱乐部”。他讨厌自己这个以没有“悲剧”而自豪的民族,怎么把一切都弄得像“玩儿” 一样。

他在“乡村俱乐部”里闹起来:“我闲得受不了啦。无事可干,尽看风景,可叫我看得讨厌透了。我要离开这个救护队。人家在那里打球, 我却必须在这儿等待上场。我等于在阿尔卑斯山利用这个危险的工作来享太平,坐在怀特牌汽车里到处闲逛。”“把我当作无用的人,真他妈的见鬼了。我不愿在这个小分队干了,到别处去,我保证能上前线。”

海明威是救护队中年龄最小的,也是最不安分的。这就像他五岁时在“阿卡西俱乐部”的情形一样。

救护队队长——也就是“斯基奥乡村俱乐部”主任——终于找到了照顾这只“小公鸡”情绪的办法:派他往战壕里给前线的士兵送香烟、巧克力和口香糖。这些工作也属于救护队的业务范围。

不管是送什么玩意儿,总算能上前线了。

他在“俱乐部”与战壕之间穿梭般来往。他同战壕里的意大利士兵结成朋友,大家都亲切地叫他“美国小伙子”。

炮弹在地堡上空呼啸,士兵们趴在沙袋上打枪,迫击炮在漆黑的战壕上空划出可怕的红光、白光。海明威真正参战了。

但是结局来得太快了。就像一场拳击那样迅捷。他 19 岁生日前的两个星期,也就是他深入前线战壕一周之后,他就躺到了手术台上。他被迫击炮炸开的暴雨般的弹片击中,抢救他的医生说:

这个娃娃的身体被打成了“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