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这年快到冬至,秦氏忽然病了。凤姐不时亲自来看秦氏,与她说说家常,并劝慰她安心养病。初二这天,凤姐吃过早饭,到宁国府看望秦氏,秦氏已是骨瘦如柴了。尤氏与凤姐商量,要提前给秦氏预备后事冲一冲。回到贾府,凤姐告诉贾母:“现在还没事,精神挺好的。”
谁知冬底,林如海寄来书信,因身染重疾,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匆忙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无奈父女之情,也不好阻拦。于是贾母让贾琏送黛玉回去,探望完毕仍由贾琏将黛玉带回来。挑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坐船往扬州去了。
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凤姐儿心中实在没意思。这天夜间,凤姐和平儿睡下,屈指算着贾琏他们的行程,不知不觉到了三更。凤姐刚觉得有些困了,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睡得好香!我今天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咱们平时相处得好,我舍不得婶子,所以来和你告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要告诉婶子。”凤姐听了,恍惚问道:“你有什么心愿?只管托付给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比不过你,你怎么连两句俗语也不知道?常言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有数百年。万一乐极生悲,假若有一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白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凤姐听了此话,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说的极是,但有什么方法可以永保万全?”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呀。否极泰来[1],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哪里是人力可能保全的。但如今能在荣耀时筹划下将来衰时的事业,也可谓是保全了。”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依我之见,趁今日富贵,在祖坟附近多买些田庄、房舍、地亩,祭祀供给的费用都可以出自此处,还可将家塾设在这里。即使以后有了罪,别的东西可以充公,这祭祀产业是不用的。假若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也可长久。要是只看眼前,以为荣华不绝,不考虑以后的事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眼看不用几天又有一件非同寻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一样的繁盛。不过要知道那也只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宴必散’的俗语。此时如果不早作打算,到时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凤姐忙问:“那可有什么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想问时,只听有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一听,吓了一身冷汗,连忙穿衣,往王夫人处来。长辈的想她平日孝顺,同辈的想她和睦亲密,小辈的想她素日慈爱,就连家中的仆从老小也都想她怜贫惜贱、慈老爱幼的恩德,都忍不住悲伤痛哭起来。宝玉听说爬起来,换了衣服,来见贾母,立刻就要过去。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随人役,拥护前来。
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哄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贾珍哭得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人已辞世,哭也没有用,还是商议如何料理要紧。”
贾珍选了上等棺木,决心大办丧礼,又为贾蓉捐了官,以使丧礼更加风光。前来吊丧的人很多,但尤氏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能料理事务,贾珍惟恐亏了礼数,遭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宝玉为他举荐了凤姐来帮忙。
贾珍于是来找邢夫人,说要凤姐来帮忙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邢夫人笑道:“原来是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王夫人心中怕凤姐没有经过丧事,怕她料理不清,惹人耻笑。见贾珍苦苦说着,心中已活了几分。凤姐平时最喜欢管事,好卖弄才干,见贾珍说得情真,王夫人也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得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吧。”贾珍见凤姐应允了,又陪笑道:“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凤姐接了宁府的管理大权,便一个人心中思考管理办法。
◆贾珍
宁国府中的总管来升听说请了凤姐来管事,便告诫大家小心:凤姐厉害,不要让她抓住错处。正说着,凤姐传来升媳妇,并要家里人口花名册来查看,告诉大家第二天一早到齐听她分活儿。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了。
第二天,凤姐到得很早,宁国府中的仆人也都到齐了。只听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错我半点儿,不管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律处治。”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地唤进来看。看完后,又吩咐了众仆人的职责。众人领了东西,也都有了投奔,不像原来只拣便宜的做,各房中也不会趁乱失迷东西。即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像以前一个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凤姐见自己威重令行,这些都有了头绪,心中十分得意。此后凤姐每天都准时来到宁府,不辞劳苦,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全族上下无不称赞。
到了五七[2],吊丧的人更多,凤姐一大早就起来,到灵前哭祭了一番,然后开始点名。所有的人都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未到。凤姐很生气,那人道:“小的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起晚,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了。”说着拉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凤姐一人管理宁府与荣府事务,人来人往不绝。那被打之人含羞去了,这才知道凤姐的厉害。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
这天,有人来报:“苏州去的人昭儿来了。”凤姐急忙唤进来。昭儿向凤姐请安后说道:“二爷打发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3]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问老太太有什么吩咐,还瞧瞧奶奶家里可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说完,连忙退去了。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得怎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因出殡的日子近了,事务更多,凤姐一心想把每样事情做好,忙得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到了出殡时,所有执事陈设,浩浩荡荡,摆了三四里远。送殡的王孙公子,不可胜数,大小轿子、各色车辆,不下百十辆。
一路上,彩棚高搭,和音奏乐,有东平、南安、西宁、北静王四家王府祭棚,又有各位亲友路祭。在这四王当中,只有北静王功高,且性情谦和,考虑到祖父在的时候两家相交的情分,荣辱与共,不能当作异姓;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前一天已经探丧上祭,如今又亲自设下路奠,在路上等候。
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边过来。宁府的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禀报贾珍。贾珍命前面停住,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北静王水溶[4]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并命长史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后,又上前来谢恩。
水溶十分谦逊,问贾政道:“哪一位是衔宝出生的?”贾政听说,忙回去,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宝玉平日就听说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只是没有机会相见。今见水溶来叫他,自是欢喜。
宝玉抬头见北静王水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是好俊美的人,于是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面若春花,目如点漆。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接着问他道:“衔得那宝贝在哪里?”宝玉连忙从衣内取出递了过去。水溶仔细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一面称奇,一面理好彩绦,亲自给宝玉带上。又拉着手问宝玉几岁,读什么书。宝玉一一回答。
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便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将来前途不可估量啊。”说着,又将腕上一串念珠摘了下来,递给宝玉说:“今日初会,仓促间竟没有礼物,这是前天圣上亲赐的香念珠一串,只当作见面礼吧。”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给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王爷回府,水溶觉得逝者为尊,不肯先行。贾赦等没有办法,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人赶紧过去。水溶这才回去。
出了城,这宁府送殡队伍便直奔铁槛寺。因为要处理停灵的事,凤姐住到了灵堂附近的馒头庵。庵里只有一个尼姑静虚和两个徒弟。
晚上,静虚见左右无人,便对凤姐说:“我有一事,想求奶奶帮个忙。”原来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看中了守备公子的未婚妻张金哥,张家贪财势,想请贾府帮忙退婚。
凤姐本不想管,不料静虚说:“倒显得府里没本事。”凤姐一听便来了劲头说道:“不管是什么事,我说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帮他这个忙!”静虚高兴得一个劲儿给凤姐拍马屁,说得凤姐连劳累都忘了。
凤姐帮张家退了婚。谁知张小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竟悄悄地自尽了,守备公子听说也投了河。凤姐顺顺利利地得了三千两银子,谁也不知道。从此,凤姐的胆子更大了。
人物谱
王熙凤
贾琏之妻,王夫人的内侄女。金陵十二钗之一。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材苗条,体格风骚。她精明强干,攻于心计,虽然文化不高,却有主见、有胆识,深得贾母和王夫人的信任,是贾府的大管家。
[1][否(pǐ)极泰来]坏的到了尽头,好的就来了(否,泰:六十四卦中的卦名,否是坏的卦,泰是好的卦)。
[2][五七]古代从人死到出殡要经过四十九天,每七天为一七,四十九天时称为断七。
[3][巳时]上午九时至十一时,古代以十二地支计时,一个时辰为两个小时。
[4][北静王水溶]北静王,是王爵的封号,比公爵高一级的爵位。水溶,北静王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