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贾宝玉诉衷情
第二天中午,王夫人、宝钗、黛玉和众姐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史湘云来了。宝钗、黛玉等忙出来迎接,姐妹们多日不见,亲密得不得了。进到房里,贾母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吧。”湘云忙起身脱衣。王夫人笑道:“穿这么多干什么?”湘云笑道:“是二婶婶叫穿的。”宝钗在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她还爱穿别人的衣服呢。记得有一年她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靴子都穿上,猛一看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了两个耳环。她站在椅子后边,老太太以为是宝玉,就说:‘你过来,省得上头挂的灯穗子[1]掉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装扮成男人还挺好看’。”
◆宝钗
黛玉说:“这算什么,前年正月里接了她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的一个新的大红猩猩毡[2]斗篷放在那里,谁知一眼没看见她就披上了,又大又长,她就拿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去后院堆雪人儿去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弄了一身泥水。”这一说,大家想起那件事,便都笑了起来。
宝钗笑着问湘云的奶妈:“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吗?”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就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睡在那里还唧唧呱呱,笑一阵,说一阵的,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湘云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吗?”宝钗笑道:“她只想宝兄弟,两个人都是傻乎乎的。可见还没改了淘气的毛病。”正说着,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前儿打发人接你去,你怎么不来?”黛玉道:“你哥哥有一样好东西,给你留着呢。”湘云好奇地问:“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别信她!几天不见,长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可好?”宝玉道:“多谢你记挂。”湘云道:“我给她带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来。宝玉道:“什么好东西?你倒不如把前天送来的那种红色绛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她。”湘云笑道:“看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一看,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
贾母对湘云说:“喝了茶歇一歇,看看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和你的这些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将四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会儿,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会儿,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纨,坐了一会儿,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
湘云和丫鬟翠缕边走边说着,刚到蔷薇[3]架下,湘云说:“你看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的。”翠缕听了,忙上前捡起来笑道:“是件宝贝。好奇怪!我从来没见这里有人戴这个。”湘云一看是个金光闪闪的麒麟,比自己戴的那个还大还耀眼。
湘云拿在手上,只是默默地不说话,正在出神,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呢?怎么不去找袭人?”湘云连忙将那金麒麟藏起来说:“正要去呢。咱们一起走吧。”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袭人正在台阶下乘凉,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拉着手说笑。进来坐下,宝玉笑道:“你早就该来,我有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在身上乱掏,掏了半天,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吗?”袭人说:“什么东西?”宝玉道:“前天的那个金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可能是丢了。”说着就要起身去找。
湘云听了,才知道那是他丢的,便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又有金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我也太糊涂了。”湘云笑道:“多亏丢的是玩的东西。你做事还是这么慌慌张张的。”说着,手一抻说:“你瞧,是不是这个?”宝玉一见,高兴得不得了。
宝玉乐得跳起来说:“多亏是你拣到了。你是从哪里拣的?”湘云笑着说:“幸亏是这个东西,明天做了官把官印[4]丢了,那可怎么办呢?”宝玉马上说:“丢了官印没什么了不起,如果丢了这个东西,我就该死了。”
◆贾雨村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客。”宝玉听说贾雨村来了,心里很不高兴。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边蹬着靴子,一边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行了,每次都叫上我干什么。”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道:“还是改不了老脾气。现在你也长大了,就算不愿意读书考举人、进士,也该多结交一些做官的,和他们交流交流官场上的学问,以后也多几个朋友,好在社会上做事。你不能总在女人堆里混啊!”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到别的姐妹屋里坐吧,小心我这里脏了你的官场学问。”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了。上一次宝姑娘也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管人家脸上是不是挂得住,‘哼’了一声,站起来就走了。宝姑娘话还没说完,见他走了,羞得满脸通红,整个人就僵在那里了。幸亏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还不知又哭成什么样呢。宝姑娘真让人敬重,我以为她肯定生气了,可她还是和原来一样。谁知道这一位爷反倒对宝姑娘冷淡了。如果你是这样对林姑娘,你得道多少次歉,鞠多少次躬才行啊。”宝玉道:“林姑娘说过这些混账话吗?她要是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就离她远远的了。”袭人和湘云都无奈地点头笑道:“这原来是混账话。”
黛玉知道湘云在这里,她想宝玉过来一定会说金麒麟的事。她知道,宝玉经常看一些爱情书,上面的才子佳人都是因为一些小玩意才认识的,比如首饰、手绢等,都借着这些东西确定了恋爱关系。她担心宝玉和湘云会借着金麒麟在关系上再走近一步,所以就过来侦察一下。不想还没进屋,正好听见湘云说仕途的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要是说了,我也和她生分了。”
黛玉听了这话,真是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喜的是,宝玉果然是自己的知心人。惊的是,宝玉竟然这么公开地表白感情,夸奖自己。叹的是,你我都是知己了,为什么又出现“金玉良缘[5]”的说法,为什么又来一个宝钗呢!悲的是,父母早早地去世了,虽然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能说给谁听呢,又有谁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主呢。她又想自己每日神思恍惚,身体这么虚弱,恐怕是个短命之人。这么好的知己和感情又有什么用呢!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样也没法进去了,她转过身,边抹着眼泪,边往回走。
这时宝玉急忙穿了衣裳出来,正见黛玉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好像在擦眼泪,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要去哪里?怎么又哭了?是谁得罪了你?”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没有哭。”宝玉笑道:“你看看,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边说,一边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擦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要死啊!干嘛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光顾着担心你了,也就顾不了死活了。”黛玉道:“你死了倒没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办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想起前天的事来,于是又后悔自己说错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是我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边说,一边也禁不住上前伸手替他擦脸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才说了“你放心”三个字。黛玉听了,愣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真不明白这话?难道我在你身上的心思都用错了?”黛玉道:“我还是不明白。”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骗我了。要是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平日的心思白用了,就连你对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都是因为不放心,才搞得一身的病。如果能放心,这病也不至于一天比一天重啊。”黛玉听了这话,就好像被电击着一样,非常震惊。她感觉宝玉的话简直就是从自己的心里掏出来的,那么准确,那么真挚。她心里有千万句话要说,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痴痴呆呆地看着宝玉。宝玉心中也有千言万语,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也痴痴呆呆地看着黛玉。
两个人愣了半天,黛玉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转身就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你先站一下,听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边拭泪,一边用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要说的话我早知道了!”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宝玉站在那,又发起呆来。袭人见宝玉忘了拿扇子,怕他热,就赶来给他,见宝玉站在那里不动,便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扇子,幸亏我看见了。”宝玉出了神,把袭人当成了黛玉一把拉住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就是死了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藏着。只有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能好呢。我就是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魂都没了,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是不是中邪了?”宝玉一下醒过来,看是袭人送扇子来,羞得满面通红,抢了扇子,便匆忙抽身跑了。
袭人见他去了,想他刚才的话一定是要对黛玉说的。于是,她就开始担心宝玉和黛玉会闹出丢人现眼的事。她仔细想想宝玉的话,越想越害怕,浑身直发凉,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这时宝钗从那边走来,笑着问她:“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刚才和她说了一会儿闲话。你瞧,我前天粘的那双鞋,想明天叫她帮我做呢。”宝钗听见这话,看两边没人,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这时候就不会体谅人了。最近看云丫头的神情,再加上听到的一些议论,我觉得云丫头在家里一点儿事情也不能做主。他们家为了节省开支,就没有雇用做针线活的人,穿的衣服、鞋子大部分是云丫头她们亲自动手做。这几次她来了,总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她,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但具体的情况也不肯说。她从小就没了爹娘,心里苦啊。看着她这样子,我就伤心得不得了。”
袭人听了,将手一拍,说:“是这么回事。难怪上月我让她帮忙打十根蝴蝶结,过了好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得有些粗,等以后过来住着再好好打吧’。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是我们麻烦她,她又不好推辞,不知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地做呢。”宝钗道:“上次她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深夜,如果替别人做一点半点活,她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就生气。”
袭人道:“偏偏我们那个犟脾气的爷,不论什么东西,一律不让那些仆人们做。我一个人又做不过来。”宝钗笑道:“你别理他!只管叫人做去,说是你做的就完了。”袭人笑道:“骗不了他,他认得出来。没办法,我自己慢慢地做吧。”
两人正说着,见一个老婆子匆忙走来,说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吓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老婆子道:“还有两个金钏儿不成?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天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刚才打水的人在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打捞起来一看是她。”袭人想着以前和金钏儿的交情,不觉地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着过来安慰王夫人。
宝钗见王夫人在房间内独自流泪,便不好再提这事,就在一旁坐了。王夫人哭道:“你知道发生了一件怪事吗?金钏儿投井死了!”宝钗忙接上话茬儿:“就是奇怪,好好的投井干什么。”王夫人道:“前天她打碎了一件东西,我一时生气,就打了她几下,把她赶了出去。我本来想过几天就叫她回来,谁知她气性这么大,竟然投井死了。这都是我的错啊。”宝钗叹道:“姨娘是太善良了,所以这么想。要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的井,也许是失足掉下去的。就算是她生气了,那也说明她不通人情、不懂道理。姨娘心里实在不好受,就多赏几两银子给她办丧事,也就算尽了一份心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还想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她。凤丫头说正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为你林妹妹过生日新做了两套。你林妹妹那个孩子喜欢多心,况且她也总是生病,给她过生日的衣服,送给死人穿,肯定犯了忌讳。没办法,我只好让裁缝紧急做两套了。如果是别的丫鬟,赏她几两银子就行了,只是金钏儿就和我的女儿一样啊。”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宝钗忙道:“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她不就省事了嘛。我从来不忌讳这些的。”说着起身就走。
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流泪。王夫人正在说他,见宝钗来,就闭嘴不说了。宝钗善于察言观色,也大致能猜到事情的原因了,但她什么也没说,放下衣服就走了。
人物谱
薛宝钗
金陵十二钗之一,薛姨妈的女儿,家中拥有百万之富。她容貌美丽,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她热衷于“仕途经济”,恪守封建妇德,而且城府颇深,能笼络人心,得到贾府上下的夸赞。她挂有一把錾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金锁,薛姨妈早就放风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方可配”,在贾母、王夫人等人的一手操办下,贾宝玉被迫娶薛宝钗为妻。由于双方没有共同的理想与志趣,贾宝玉又无法忘怀知音林黛玉,婚后不久即出家当和尚去了。薛宝钗只好独守空闺,抱恨终身。
薛宝钗忠诚地信奉封建礼教,特别是强加在妇女身上的封建道德。她曾多次规劝贾宝玉走“仕途经济”、“立身扬名”之道,她也多次向黛玉、湘云进行“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之类的封建说教。
宝钗信奉封建正统的价值观,她认为读书是为了明理而辅国治民,因此她的理念虽然没有超越时代,但是对当时的封建社会是有积极意义的。
[1][灯穗子]灯笼下部的垂饰。
[2][大红猩猩毡]一种御寒衣料。这是用猩猩血染成的一种名贵的红色毛毡,因为猩猩血染的布料永不褪色。
[3][蔷薇]是一种蔓藤爬篱笆的小花,耐寒,有野生的,可以药用。
[4][官印]官印是官员权力的象征,官员品级的高低主要以官印尺寸和质料来区别。官职越高,官印越大,权力就越大。
[5][金玉良缘]泛指金玉一样美好的姻缘。在这里指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姻缘,宝钗有金锁,将来要找一个有玉的男子来结婚,刚好宝玉有玉,于是就有了宝玉将要和宝钗结婚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