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正月十五日晚上，贾母等有官位有爵位的人，都按品级穿上了正式的礼服或官服。省亲别墅里，张灯结彩，摆着鲜花，点着名香，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等着，连一声咳嗽都没有。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

不大一会儿，见一对红衣太监^[1]骑马缓缓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障外面，就垂手向西站住。过了半天又来了一对太监，也是这样。不多一会儿，便听到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一队队太监过完后，后面才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黄绣凤的大轿，缓缓地过来。贾母等连忙在路旁跪下。有几个太监飞跑过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大轿抬进大门，到一座院落门前停下，太监们都退下去了，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轿。

院内灯火通明，最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进屋，换了衣服出来，坐着轿子进了省亲别墅。只见别墅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贾妃在轿内看到这园内外如此豪华，只默默感叹太过奢华了。太监请求登舟，贾妃下轿上船。

只见一条小河曲曲折折的，栏杆上挂满了玻璃灯，岸上每棵树都挂着几盏灯。因为是冬天，树上没有树叶，就用绸缎等做成树叶粘在上面。另外还用羽毛等东西做成荷叶、水鸟等放在水里。船上也挂满了盆景和花灯。

不久，船进了一个石港，上面挂着一个作匾的花灯，上面写着“蓼汀花溆”四个字。这些名字都是上一次贾政让宝玉写的，不知怎么就都用上了。原来元春是大姐，宝玉是小弟。因为母亲年龄很大了才生了这个弟弟，所以元春特别疼爱宝玉。宝玉三岁时，元春就手把手教他读书识字。进宫后，常常捎信出来给父母：“一定要好好抚养，不严格不能成材，过于严格恐怕影响他的健康成长。”考虑到这些，贾政就用了宝玉题写的名字和对联。那天没有写完的，后来也都补上了。

再说元春看了这四个字，笑着说：“‘花溆’二字就行了，何必再用‘蓼汀’？”旁边的太监听了，立刻下了小船上岸，把贵妃的话传给贾政。贾政听了，立刻命令赶快换掉。元春看了一会儿，便登船上了岸。见前面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人换成“省亲别墅”。然后又进了行宫^[2]。

只见火树银花，金窗玉槛。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贾妃于是问道：“这个殿为什么没有匾额？”随从的太监跪着回答说：“这是正殿，别人不敢题写。”贾妃点头没有说话。

礼仪太监请示元春坐下受礼，两边奏起了音乐。太监带领贾赦、贾政等人在大殿外面站好，元春让女官传话：“免礼。”太监又带领贾赦等人退出去。又有太监带领荣国公老太君等人在殿外站好，女官再传话：“免礼。”于是她们退下去了。

贾妃起身，音乐就停止了。她进入偏殿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省亲别墅，来到贾母的住处，想要用家里的礼节为她们行礼，贾母等都赶快跪下。贾妃满眼泪水，上前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心里都有许多话，却说不出来，只管在那呜咽哭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等，都在旁边，哭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贾妃才忍住悲伤，强笑着安慰贾母、王夫人道：“既然送我到那不能见亲人的地方，好不容易今天回娘家待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儿我走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人让贾妃坐下，和大家一一见过面，免不了又哭泣一番。

宁荣两府的家人都在厅外行礼。贾政只能在帘子外面向元妃请安，父女见面，却只能按君臣之礼，说些皇恩浩荡的勉励之话。元春命请薛姨妈、宝钗和黛玉，叙些离别情景以及家务私情。又命宝玉来见。小太监出去领宝玉进来，先行国礼，然后元春将他搂在怀里，又摸着他的头颈笑道：“比原来长大了好些……”一句话还没说完，又泪如雨下。尤氏、凤姐等人请元春入宴。元春让宝玉带路，和大家一起参观园子。元春见处处铺陈不一、桩桩点缀新奇，于是，极口称赞，但又劝道：“以后不可太奢华了。”来到正殿，免礼坐下，大开筵宴。贾母等人在下座陪着，尤氏、李纨、凤姐等人负责端茶倒水。

◆王熙凤

饭后，元妃命人拿来笔砚，亲自书写，选择几处她所喜欢的赐予名字：“顾恩思义”为匾额；“大观园”是园子的名；“有凤来仪”赐名为“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为“怡红院”；“蘅芷清芬”赐名为“蘅芜苑”；“杏帘在望”赐名为“浣葛山庄”……并题了一首诗为：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写完后，向姐妹们笑道：“我写诗的才能一般，今天是勉强写一首。妹妹们也各自题写一个门匾的名字，写一首诗，可长可短，不用拘束。宝玉也能题名写诗了，我很高兴。‘潇湘馆’和‘蘅芜苑’是我最喜欢的，再有就是‘怡红院’、‘浣葛山庄’。这四个地方，宝玉再写四首诗，让我好好看看，看看有没有辜负我从小教育你的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下来。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之中，要算探春最出众了，但也比不过薛宝钗与林黛玉，只得勉强写了一首。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元春依次看过，称赞一番后，笑道：“还是宝钗黛玉两个妹妹的与别人不同，不是我们家姐妹们能比的。”

原来林黛玉原想在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料贾妃只让写一首，于是便胡乱作了一首五言律诗。这时宝玉还没有作完，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只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趁众人不注意时，急忙回身悄悄推他说：“她因不喜欢‘红香绿玉’四个字，而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儿偏用‘绿玉’二字，这不是有意和她过不去吗？况且蕉叶的说法也很多，再想一个字改了吧。”宝玉见宝钗这样说，便擦汗道：“我现在也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听了，恍然大悟道：“该死，该死！就在眼前的偏倒想不起来了，你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以后我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也悄悄地笑道：“还不快作上去，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说完便抽身走开了。

◆林黛玉

宝玉写了三首。此时林黛玉因没能施展抱负，心里很不痛快。见宝玉自己写四首，就想帮他。于是走到宝玉案旁，悄悄问：“都写完了吗？”宝玉道：“才写了三首，只差‘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你只抄录前三首好了。这首我替你作了。”说完，低头一想，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扔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觉得这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都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连忙抄上了。

这四首是：

《有凤来仪》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元春看后，高兴地说：“果然是有进步了！”又说“杏帘在望”这首比其他三首都好，于是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

这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唱戏的女子，在楼下正等得着急，只见一太监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单来！”贾蔷急忙把戏单送过去。元春只点了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

◆太监

演员们很卖力，演得惟妙惟肖。刚演完了，一个太监捧着糕点进后台：“谁是龄官^[3]？”贾蔷知道是赏赐，赶快接过来，命令龄官磕头感谢。太监又道：“贵妃说‘龄官演得好，让她再演两出戏’。”贾蔷忙答应了。于是龄官又演了《相约》、《相骂》二出。元春看后很高兴，说：“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要好好教她。”然后又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与金银锞子，食物等。

◆龄官

听完戏就撤了筵席，继续游玩还没看到的地方。见到寺庙后，元春马上洗净手进去烧香拜佛，又题一个门匾“苦海慈航”，还赐给了尼姑和道姑们很多东西。过了一会儿，太监启奏道：“赏赐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元春从头看后，便命令照此执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

给贾母的是金、玉如意^[4]各一把，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皇宫专供缎子四匹，“福寿绵长”皇宫专供绸子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锭子十个，“吉庆有鱼”银锭十个。邢夫人、王夫人与宝玉、探春姐妹等其他人都有，连房中的奶娘众丫鬟也都有份儿。

众人谢恩后，主事的太监道：“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四十五了，请贵妃回宫吧。”元春听了，不由得眼泪又滚下来。她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不愿放开，并再三叮咛：“不用挂念，多注意身体。如今皇恩浩荡，一个月允许进宫一次，见面的机会有的是，何必这么伤感。如果明年皇上仍允许省亲，千万不可这样奢华靡费了！”贾母等哭得说不出话来。元春虽然不忍分别，但皇家规矩又不得违犯，只得硬下心上车回去了。

人物谱

元春

贾政与王夫人的女儿，贾宝玉的姐姐，因生于正月初一，所以名元春。贾元春自幼由贾母教养。作为长姐，她在宝玉三四岁时，就已教他读书识字，虽为姐弟，犹如母子。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起初掌管王后的礼职，充任女史，不久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蒙天子降谕特准鸾舆入其私第，大观园即为其省亲所造。贾元春在书中出场不多，但她却是贾府的政治靠山，皇宫通过这个贵妃娘娘的关系，促使了贾赦、贾珍、贾琏等人有恃无恐地进行打点进贡，太监勒索，开支日繁，也加速了这个封建家族的衰落灭亡。

[1][太监]也称宦官，通常是指中国古代被阉割后失去性能力而成为不男不女的中性人，他们是专供皇帝、君主及其家族役使的官员。

[2][行宫]古代京城以外供帝王出行时居住的宫室，也指帝王出京后临时寓居的官署或住宅。

[3][龄官]贾家买来的十二个唱戏的女孩之一，小旦，其演技得到元春的称赞。素与贾蔷相好。戏班解散后，离开贾府。

[4][如意]一种象征祥瑞的器物，用金、玉、竹、骨等制作，头灵芝形或云形，柄微曲，供指划用或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