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泣残红黛玉葬花

宝玉休养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而且连脸上的疮痕也都没有了，仍回大观园去住。

这天闲来无事，宝玉便来到了潇湘馆。刚走到窗前，就闻见了一股幽香。宝玉将脸贴在纱窗上，正往里看时，就听见细细地长叹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见是黛玉在床上伸懒腰，便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边说，一边掀帘子进来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一碗给我吃。”紫鹃道：“哪里有好的？要好的，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端洗脸水去吧。”紫鹃笑道：“他是客人，当然是先倒了茶后再给你弄水去。”说着，便倒茶去了。

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让你叠被铺床？’”林黛玉立即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在外头听了村话，就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我成了给爷们儿解闷的了。”一边哭着，一边下床来往外就走。

宝玉不知她要干什么，心里慌了，忙赶上来说：“好妹妹，是我该死，你别去告状。我要再敢说，就叫我嘴上长个疔^[1]，烂了舌头。”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好像晴空听到了霹雳，什么也顾不上了，赶紧回去换衣服。

出了大观园，他看见焙茗在等着，就紧张地问：“你知道为什么叫我吗？”焙茗说：“你就快出来吧，到那里就知道了。”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在猜测，只听墙角边一阵哈哈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走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会出来得这么快。”原来是薛蟠假借老爷之名哄宝玉出来给自己过生日。大家玩到很晚才散。

宝玉回到园中后，宝钗过来聊了一会儿。黛玉听说贾政叫宝玉去了，心里正替他担心。到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便过来看看怎么样了。她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用手敲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刚吵了架，见宝钗来了，晴雯就把气移到宝钗身上，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更加生气，也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林黛玉知道丫头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准是她的声音，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吗？”晴雯偏是还没听出来，使性子说道：“管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黛玉气得愣在那里，自己又寻思一番：“虽然说舅母家就和自己家一样，但到底是客人。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寄人篱下，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一边想，一边又滚下泪珠来。又听里面有人在说笑，仔细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心中更加生气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忘了风大天凉，站在墙角的树荫里，轻声地呜呜哭起来。

不一会儿，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等送了出来。黛玉想要上去问问宝玉，又恐怕当着众人问不好。她觉得没意思，便转身回到潇湘馆，无精打彩地卸了妆，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像木雕泥塑一般，一直坐到二更天才睡了。

第二天是芒种^[2]节。因为一过芒种，就是夏天了，百花凋谢，花神退位，所以人们要摆上各种礼物，为她送行。女孩子们对这个活动特别重视，所以大观园里的人都早早起来了，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人和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黛玉。宝钗往潇湘馆来寻黛玉，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他兄妹间不避嫌疑，况且黛玉又好弄小性儿的。想到这儿，便转身往回走。

正要到别的姊妹那里去，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对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飞舞，十分有趣。宝钗想要抓来玩耍，便蹑手蹑脚的，跟着蝴蝶来到了池中的滴翠亭上。她累得气喘吁吁的，就站住脚擦汗，刚想要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宝钗停住脚细听，原来是坠儿和宝玉房里的丫头红玉正说贾芸捡了红玉丢失的手帕之事。两人怕隔墙有耳，便打开窗户看有没有人经过。宝钗躲闪不及，只好来了个‘金蝉脱壳’，她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边说，一边故意往前赶。亭内的红玉和坠儿刚一推窗，听宝钗这样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吓愣了。宝钗反向她们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没有看见林姑娘啊。”宝钗道：“我刚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边说一边故意进去找了一遍，嘴里还说道：“一定是又钻到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她一口就好了。”宝钗说完转身就走，心中觉得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

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信以为真，等宝钗走远了，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听见了。要是宝姑娘听见，也还罢了。可林姑娘尖酸刻薄，要是被她走露了风声，可怎么办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上亭子来了。她俩只得停住这话，和她们聊起天来。

这时见凤姐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跑到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有什么事？”凤姐打量了一下，见她长得俏丽，干净利落，便笑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我来。我这会儿想起一件事来，要派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得清楚不清楚？”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凤姐笑道：“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钱，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她瞧了，再让她拿去。还有，在里头的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你把它拿来。”

红玉办完事去找凤姐，口齿伶俐地说着办事的经过。凤姐越看越喜欢，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得齐全。你明儿服侍我去吧，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不知你愿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告辞去了。

黛玉因昨天夜里失眠，起来晚了，知道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3]，怕人笑话她懒惰，便忙梳洗了出来。刚到院中，见宝玉进门来笑着说：“好妹妹，你昨儿告我的状了吗？叫我惦记了一夜。”黛玉正眼也不看他，出了院门找别的姐妹去了。

宝玉心中纳闷，一边想，一边随后追了来。他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却没看到黛玉，知道她又躲到别处去了。他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她的气消了再去找她。宝玉低着头，忽然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花瓣落了下来，厚厚的、像织锦一样铺了一地，就长叹一声：“她心里有气，也顾不上来收拾落花了。还是我送过去，明儿再去问她。”于是，宝玉把那花兜了起来，奔着那天和黛玉葬桃花的地方来。快到花冢，还没有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哭泣的声音，听起来哭得特别伤感。宝玉放慢脚步，听她哭道：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在山坡上听见了，不断地点头感叹，当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些诗句时，伤心痛苦地倒在了山坡上，怀里兜着的落花撒了一地。他想到黛玉这样的花容月貌，将来也会变得无影无踪时，悲伤得肝肠寸断！再想一想，宝钗、香菱、袭人这些人，也总有一天会死去，自己也不知道死在哪里了。那么，现在的大观园、百花、垂柳，所有的这些美景，又会成为谁家的东西？他越想越远，越想心里越难受。

黛玉正独自伤感，忽然听到山坡上也有哭声，心里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呆的人吗？”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便说道：“呸！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嘴捂住，长叹了一声，自己转身便走了。

宝玉悲恸了一会儿，忽然抬头不见了黛玉，知道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没意思，便抖抖土起来，下山往怡红院来。正好看见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先站住。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我们就各不相干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本来不想理他，但听他这话里有文章，就站住说道：“只有一句话，那就说吧。”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不是我陪着说说笑笑？我喜欢的东西，你想要，马上就拿去；我爱吃的东西，听说你也爱吃，我赶紧收拾好了等你来吃。我们在一桌子吃饭，在一个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你生气，替丫头们想到。我心里想：姐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心意到了，才能见到两个人的真正感情。现在呢，谁知道你人大心也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爱搭不理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姐妹和我在一起——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她们和我不是一个母亲吗？我和你是一样的，都是孤身一个人啊。我的心思算是白费了，有冤没处诉！”说着不由得滴下眼泪来。

黛玉听了这话，内心被触动了，也流下泪来，低着头不说话。宝玉见她这样子，于是又说道：“我也知道我有不好的地方，但我再不好，也不敢在妹妹你面前犯错啊。就算有了错误，你可以骂我打我，我都心甘情愿。可是你总不理我，我也不清楚错在哪里啊。就算死了，我也是个屈死鬼，还得你说清楚原因，我才能托生啊！”

黛玉听了这话，不由得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要是这么做了，立刻就死！”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来就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宝姐姐去坐了一坐，就出来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得动，编瞎话呢。”宝玉道：“可能是。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假如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完抿着嘴笑。

[1][疔（dīng）]疔疮。中医指发病迅速并有全身症状的小疮，坚硬而根深，形状像钉。

[2][芒种]芒种是反映物候的节令。“芒”就是指一些有芒作物，如大麦、小麦开始成熟，将要收割；“种”就是种子的意思，或表明晚谷、黍、稷等作物播种最忙的季节。

[3][饯花会]为送别花神举办的饯别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