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刘姥姥游历大观园

平儿离席回去后，见上次来的那位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送了些自家产的枣子、倭瓜^[1]和野菜来。刘姥姥因为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份，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稼忙。好不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茬摘下来的，没敢卖呢，留着最好的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味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

◆平儿

平儿问道：“见过奶奶了？”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看，说道：“天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要是关了城门出不去就麻烦了。”周瑞家的道：“这倒也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去了，一会儿回来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老太太想见见你呢。二奶奶说，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回。刘姥姥道：“我这个样子怎么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走了吧。”平儿忙道：“你快去吧，没关系的。我们老太太最惜老怜贫的。你要是害怕，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说着，同周瑞家的带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平儿等来到贾母房中，这时大观园中的姐妹们都在贾母这玩呢。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也不知都是什么人。见一张床上躺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仙女一样的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站着正说笑。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行了礼，嘴里说：“给老寿星请安。”贾母也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搬过椅子来坐着。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能不能动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要是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儿也就没人做了。”

贾母笑道：“我刚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我正想弄些现摘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味儿，不过吃个新鲜。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就别空着手回去。不嫌弃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走。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回家去，也算你看亲戚一趟。”凤姐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吧，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给我们老太太听听。”刘姥姥喝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给贾母，贾母听得津津有味。正说着，凤姐便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给刘姥姥吃。

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刘姥姥坐在贾母床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这时宝玉姐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哪里听见过这些话，觉得比那些瞎子先生说的书还好听。刘姥姥虽是个农村人，却有一些见识，况且年纪大了，经历过的事情也多，见贾母高兴，这些哥儿姐儿们又都爱听，没得说了就编出些话来讲。这一席话，着实合了贾母的心意，连王夫人都仔细听了。

贾母和王夫人商量在园子里给史湘云还席。第二天清早，李纨早早起来，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正忙活着，见贾母带了一群人进来，刘姥姥、板儿也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这么早过来了。我还以为没梳头呢，才摘了菊花要送去。”这时，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样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放着各种颜色的菊花。贾母便挑了一朵大红的插在鬓上。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话没说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帮你打扮一下。”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地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得不得了。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她脸上呢，把你打扮得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李纨

大家说笑之间，就来到了沁芳亭子上。丫鬟们抱了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2]上。贾母靠着柱子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问她：“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底，都上城里来买画儿贴。闲时聊天大家都说，怎么也得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画儿上的也都是假的，哪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一看，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如果有人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画，让我带回家去，给村里人看看，他们就算死了也不会后悔了。”贾母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她就会画。等明儿叫她画一张怎么样？”刘姥姥听了，高兴地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你年龄这么小，模样又这么好，又这么能干，肯定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吧。”

贾母歇了一会儿，就领着刘姥姥到处都参观参观。先是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都是翠竹，地上布满了苍苔，中间是一条石子铺的路。刘姥姥让出路来给贾母她们走，自己却走土地。琥珀拉着她说道：“姥姥，你上来走，小心苍苔滑了。”刘姥姥道：“没事的，我们走习惯了，姑娘们只管走吧。可惜你们的绣鞋，别沾脏了。”她只顾和人说话，没注意脚底下一滑，咕咚摔倒在地上。大家都拍着手哈哈地笑起来。贾母笑骂道：“还不快搀起来，就顾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贾母问他：“扭了腰了吧？叫丫头们捶一捶。”刘姥姥道：“哪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哪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

紫鹃打起湘帘^[3]，贾母等进来坐下了。黛玉亲自用小茶盘端了一碗茶来给贾母。刘姥姥见窗下案上摆着笔砚，又见书架上都是满满的书，便说道：“这必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才笑道：“这哪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说笑一会儿，贾母见窗纱的颜色旧了，便叫人把窗纱换了。刘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是威武。那柜子比我们的一间房子还大还高。现在又见了这小屋子，比大的更加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好看，就是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开这里了。”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说着大家就离开了潇湘馆。

众人坐船去了秋爽斋用早饭。鸳鸯笑道：“我听说老爷们喝酒吃饭都要找一个活宝，大家拿他取乐儿。我们今天也有一个女活宝了。”凤姐一听就知道是说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她取个笑儿。”

二人商议好后，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地嘱咐了刘姥姥一席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刘姥姥道：“姑娘放心。”

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筷子来，沉甸甸的不顺手。原来是凤姐和鸳鸯商量好了，单独拿一双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筷子比俺那里的铁锨还沉，我还使唤不了它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上菜时，凤姐偏挑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大家先是愣住了，后来一听，全都哈哈地大笑起来。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扣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妈叫揉一揉肠子。大家没有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姊妹们换衣裳的，只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刘姥姥拿起筷子来，觉得不好用，又说道：“这里的鸡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先挟一个。”众人才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得眼泪出来，琥珀在后面捶着。凤姐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伸筷子要夹，可哪里夹得起来，在碗里摆弄了半天，好不容易夹住一个，伸着脖子刚要吃，一用力蛋偏又滑落到地上，她马上放下筷子去捡，早有丫鬟捡了拿出去了。刘姥姥叹口气：“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大家已没心思吃饭，都看着她笑。

◆鸳鸯

贾母又说：“现在拿出那个筷子干什么，又不请客摆大筵席，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4]儿闹的。还不换了它。”丫鬟忙收了过去，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拿走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还是不及俺们那个顺手。”凤姐道：“菜里要是有毒，这银筷子下去就能试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里要是有毒，俺们那菜都成了砒霜了。哪怕毒死了也要都吃了。”贾母见她这么有趣，吃得又香甜，把自己的也端过来给她吃。

一会儿吃完饭，贾母等人都到探春房里去说闲话。李纨和凤姐又摆了一桌开始吃饭。刘姥姥感叹说：“你们这样的大家庭做事的规矩就是多。”凤姐赶紧笑着说：“你别多心，刚才不过是开一个玩笑。”鸳鸯也进来了，笑着说：“姥姥千万可别生气，我给你老人家道歉了。”刘姥姥笑道：“姑娘说哪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可生气的！你一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是生气，也就不说了。”

凤姐等人来到探春房中，见她们正一起说笑。忽然，一阵风吹过，隐隐传来鼓乐的声音。贾母就问：“这是街上谁家娶媳妇呢？”王夫人她们笑着说：“街上哪里听得见，这是咱们家的戏班子排练呢。”贾母马上提议：“那就让她们进来排练吧，我们也乐呵乐呵。”凤姐忙命人出去叫来，又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说：“就铺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咱们就在缀锦阁喝酒。”大家都说那里好。

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吧。她们姐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着，怕脏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还是去船上喝酒吧。”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求着老太太姨太太来坐，还怕你们不来呢。”贾母笑道：“还是三丫头好，只有那两个玉儿讨厌。一会儿喝醉了，咱们偏要去她们屋里闹去。”说着，众人都笑了，一齐出来。

大观园

大观园是贾府为贾妃省亲而修建的行宫别墅，元春看后作诗形容：“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它不仅是红楼人物活动的艺术舞台，也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曹雪芹总结当时江南园林和帝王苑囿创作出来的世外桃源，大观园的园林设计对后世的园林建造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倭瓜]也就是南瓜，俗名是倭瓜、番瓜、北瓜。原产亚洲南部，另一说为中南美洲，很早以前就传入我国。

[2][榻板]固定在回廊栏下部供人小憩的榻形长板。

[3][湘帘]用湘妃竹做的帘子。

[4][促狭鬼]指使坏的人。这里指贾母对凤姐的喜爱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