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
宝玉过了一百天,已经可以出门走动了。这天吃过晚饭,便去潇湘馆找黛玉。见黛玉正靠在桌上看书,就凑过去看,却一个字也不认识,宝玉笑道:“妹妹近日进步很快啊,都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亏你还是个念书人呢,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识么?”黛玉道:“要是不认识我还看它干什么?”宝玉道:“从没有听说你会弹琴。怎么有本事还藏着?”黛玉道:“我哪里是真会呢。前天感觉身体不错,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高雅有趣,上边讲的琴理很深刻,手法说得也明白,就拿来看看罢了。我在扬州的时候学过一些,只是不练习,早就忘了。”宝玉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教教我吧。我连上面的字都不认识。”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就知道了。”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勾五弦。并不是一个字,而是一声,是很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
宝玉乐得手舞足蹈地说:“好妹妹,你既然懂得弹琴,就教我一起学吧。”黛玉道:“琴是象征道德的乐器,不能随便弹。弹琴是为了修身养性,去除邪念。古人弹琴,一定要找一个幽静的地方,或者在高楼上,或者在树林中,或者在高山上,或者是在河水边。另外,还要在清风明月的时候,点上香,心气平和的静坐着,不胡思乱想,才能和道相通。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如果没有知音,宁可对着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弹奏一曲,以此来寄托自己的心情和追求,才算不辜负了古琴。另外,还要衣帽整齐,穿上礼服,把手洗净,点上香,坐在榻上,把琴放在桌案上,两只手从容地抬起,这样身心才算都端正了。”宝玉说:“我们是学着玩的,要是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天这么高兴。”宝玉笑道:“听妹妹讲解,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这么有兴致到我们这边来。”宝玉道:“之前妹妹身体不舒服,我怕闹得她烦。而且我又上学,因此就显着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说:“姑娘也是刚好,二爷既然这么说,坐一坐也该让姑娘歇歇了,别叫姑娘太劳累了。”宝玉笑道:“我只顾着爱听,就忘了妹妹劳累了。”
◆宝玉和紫鹃
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没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说,你却不懂呢。”宝玉道:“慢慢地自然就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妹妹歇歇儿吧。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她们都一起来学,弹给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会享受了。假如大家都学会了,你又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这里,想起心上的事,便停住了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宝玉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见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就呆呆地看着。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1]了。”黛玉听了,心里反而不舒服起来。回到房中,看着花,想道“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2]。若是果能遂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流下泪来。
宝玉转身出来,忽然想起有几天没见到惜春了,就溜溜达达地走到了蓼风轩。走到窗下,就听到里面有下棋的声音。掀帘进去一看,和惜春下棋的是栊翠庵的妙玉。宝玉也不敢说话,怕惊动她们。妙玉低头问惜春:“这个‘畸角儿’你不要了吗?”惜春说:“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说:“你先别说大话,走着瞧吧。”惜春说:“那我就打了,看你能怎么样。”妙玉笑了着把边上的一个子接住,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了起来,然后笑着说:“这叫做‘倒脱靴势’。”
还没等惜春说话,宝玉就在旁边激动得不得了,哈哈大笑起来,这倒把惜春她们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惜春埋怨说:“你进来也不说话,还捣乱吓唬人。”宝玉说:“我刚才进来,看你们两个正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他又给妙玉行了个礼,笑着问:“妙公平日轻易不出庙宇的,今天怎么肯到凡间来了?”妙玉听了就红了脸,也不答话,只是低着头看棋。宝玉觉得有些莽撞了,连忙陪着笑说:“出家人和我们俗人就是不一样,心是静的,静就灵,灵就慧。”宝玉话没说完,只见妙玉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脸更红了。宝玉见她对自己不理,便不好意思地在旁边坐下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天说道:“以后再下吧。”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地问宝玉:“你从哪里来的?”宝玉巴不得她问,好解释前面的话,忽然又想道:妙玉这么问不会是有什么玄机吧。于是他红了脸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去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有什么难答的,你没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己来,脸上一热,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站起来说道:“我来很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道妙玉的为人,也不深留,就把她送出门口。妙玉笑道:“很长时间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宝玉道:“让我来给你带路,怎么样?”妙玉说:“那真是麻烦你了,二爷请前面走吧。”
二人快走到潇湘馆时,忽然听到叮咚的声音。妙玉说:“这是哪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在那里弹琴呢。”妙玉道:“原来她也会这个,怎么原来没听见提起过呢?”宝玉就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又说:“咱们去看看她吧。”妙玉说:“自古只有听琴,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就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到潇湘馆外,在石头上坐着静听,觉得音调清切。又听有人低声吟唱:“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停了一会儿,又吟唱道:“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然后又停了一下。妙玉说:“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唱道:“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妙玉说:“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然不懂,但听她音调,也觉得太悲伤了。”
这时里面又调了一回弦。妙玉说:“大弦太高了,这样与无射律就不配了。”里边又吟唱道:“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胣,素心如何天上月”。妙玉听了,突然变了脸色说:“怎么忽然变成了变徵[3]的声了?音韵就好似能穿透金石一样。只是太过了。”宝玉说:“太过了能怎么样呢?”妙玉道:“恐怕不能坚持太久。”正议论着,只听琴弦“崩”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问:“怎么了?”妙玉道:“以后就知道了,你也不必多问了。”说完就一个人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地回到了怡红院中。
且说妙玉回去以后,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就自己坐在禅床上,一直坐到三更以后。忽然听到屋上骨噜噜一片瓦响,妙玉担心来了小偷,就下了禅床,走到门前,看见天上有淡淡的云,月光像水一样泻在地上。妙玉忽然想起白天宝玉说的话,不觉得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回了回神,走进禅房,仍然在禅床上坐下。可却是神不守舍,一会儿,她就感觉好像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她,又有些媒婆拉拉扯扯地拽着她上车。一会儿,又有盗贼抢她,拿刀动棒地逼迫她,她只能大声哭着喊救命。庵中的女尼、道婆等人都被惊醒了,拿着火来照看。
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被叫醒时,两只眼睛还是直竖的,嘴里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的,你们这些强徒敢怎么样!”众人都吓得没了主意,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醒吧。”妙玉说:“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吧。”道婆说:“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小鬼。一个尼姑说:“对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是没人住的,确实有阴气。”又有一个尼姑弄了些汤水给妙玉喝了,直闹到天亮才睡了。
女尼打发人去请大夫来诊脉,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邪鬼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后来请一个大夫来,问:“有没有打坐[4]过?”道婆说道:“一直都是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得的?”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火入魔了。”众人忙问:“严重吗?”大夫说:“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还可以救。”于是开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妙玉才稍稍平静些。过了几天,妙玉的病虽然稍微好了一些,但精神还是没有恢复,有些恍惚。
人物谱
贾赦
世袭一等将军,贾母长子、贾琏的父亲。他才能平庸,整日花天酒地,仗着贾家的权势,作威作福,为所欲为。他还不听劝告,为了几把古扇,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贾琏批评他时,他将贾琏毒打一顿。因见鸳鸯美貌,就百般要讨鸳鸯为妾。他为了还债,将亲生女儿贾迎春嫁与酒肉之徒,致使迎春饱受折磨而死。贾赦最后被发配充军,实属罪有应得。
[1][猗兰操]最早相传是孔子所作,琴曲似诉似泣,把孔子当时的内心世界抒发得淋漓尽致,在兰的身上寄托了自己全部的思想感情,是一首优美的兰诗,也是一首幽怨悱恻的抒情曲。
[2][蒲柳]植物名,即水杨,生长于水边,质性柔弱且又树叶早落,所以用来比喻柔弱的体质。
[3][变徵]中国民族调式中的一个音级的阶名。
[4][打坐]我国古代的一种养生健身法,又叫“盘坐”、“静坐”,分多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