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那个小丫鬟急忙回来告诉了宝玉。宝玉走到门口问:“你从哪里找到的?赶快拿来。”焙茗大声说:“拿是拿不出来的,还得托人去担保才行。”宝玉着急地说:“你快说是怎么回事儿,我好叫人拿去。”原来焙茗说得是当铺里的那些玉,大家一听都明白过来了,笑着说:“快叫二爷进来吧,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肯定不是些正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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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原来岫烟到栊翠庵见了妙玉,求妙玉扶乩。不料妙玉冷笑几声,没有理睬她。岫烟知道她的脾气,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妙玉听后感叹道:“何必管这些闲事呢。没人知道我会扶乩,今天为你破了例,恐怕将来就有人纠缠不休了。”岫烟道:“我也是一时不忍心,又知你是慈悲的。就算将来有人求你,愿不愿意都在你,谁敢强迫你呢。”妙玉笑了笑,叫人点起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和架子,写了符。岫烟行礼、祷告,然后起来和妙玉扶着乩。不一会儿,只见那沙盘上写出来:

“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岫烟把字抄下来,请妙玉解说。妙玉说:“这个我也不懂。你拿回去,那里聪明的人多着呢。”岫烟回来,把抄下的话递给李纨。姐妹们和宝玉都争着看,大家都说:“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找出来了。但是青埂峰在哪里呢?”李纨说:“这是仙家的暗示。可能是有人故意扔在有松树的石头底下了。只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说:“不知请的是谁?”岫烟说:“是铁拐李。”探春说:“如果是仙家的门,就难入了。”

袭人听到这里,又跑到外边去找,可还是没找到。宝玉回到院子里,只是傻笑。李纨和探春说:“从早晨起来就开始找,现在快到半夜了。林妹妹已经支撑不住,先回去了。我们也该休息了,明天再找吧。”说完,大家就走了。

黛玉自己先回去了,躺在床上,但还是胡思乱想,又想到海棠花上:“这块玉不是平常的东西,来去都是有原因的。如果这花预兆的是好事,这玉就不该丢呀?看来这花很不吉祥,难道是预示有什么厄运吗?”这样想着,她不觉伤心起来,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

这天,贾政焦急地回到家,对王夫人说:“快去禀告老太太,娘娘病了,太监在外边等着呢!”王夫人听后大哭起来,又赶快去请贾母,只是说元妃病了,要进去请安。贾母和王夫人进了皇宫探望元春,元春已不能说话了。

不一会儿,太监出来叫主管天文历法[1]的钦天监官员。贾母知道不好,但也不敢动。又过了一会儿,小太监出来传达圣旨:“贾娘娘病逝了。”贾母悲伤地站起来,上轿回了家。到家了,邢夫人、李纨、熙凤、宝玉他们从大厅里出来迎接,也都哭起来。第二天,凡是有级别的,按照贵妃丧礼,来进宫哭拜。贾府上下都忙得团团转,还好凤姐这几天身体恢复了很多,能够照应家务事,王夫人心里就舒服多了。

宝玉自从丢了玉以后,就变得呆傻起来。他不烧,也不疼,只是稀里糊涂地说胡话。袭人和麝月都慌了手脚,连着去向凤姐汇报好几次。凤姐亲自过来看了几趟,开始还以为宝玉是因为找不到玉生气,但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儿,只好叫人请大夫来。问宝玉哪里不舒服,他却说不上来,吃过几服药后,不但没见好,病反而更重了。

办完元春的丧事后,贾母和王夫人马上到园子来看望宝玉。袭人叫宝玉过来请安,宝玉就像个木头人一样,袭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还嘻嘻地傻笑。看宝玉这样,老太太和王夫人是既心疼又着急。贾母说:“叫琏儿写个悬赏的告示贴出去,就说有捡到玉送回来的,送他一万两银子;如果能够提供线索的,送五千两银子。”接着,贾母又说:“把宝玉的东西都搬到我那里去吧,袭人和秋纹跟着过来服侍,其他的人还留在园子里看屋子。”宝玉一直都不说话,只是傻笑。

贾政回来后,看见宝玉这个样子也很心疼。这时贾母派人来请他过去。贾母叫他坐下,说道:“我今年已经八十一岁了,你不久又要到外赴任去了。你这一去,我心疼的只有宝玉,偏偏他又病得糊涂,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昨天叫人给宝玉算了算命,算命的先生说,要是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冲冲喜才好,要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素来不信那些话,所以叫你过来商量。”

贾政陪着笑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抗?老太太想怎么做,怎么做就是了。”

于是,贾母与贾政夫妇商量,因为家中最近有丧事,宝玉又痴痴傻傻的,况且薛蟠还在狱中,所以就不大办了。挑个好日子,过了彩礼,鼓乐一概不用,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2],一乘八人的轿子抬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这样就算娶亲了。亲友先不要通知,也不摆筵席,等宝玉的病好了,再摆席请人。

贾母和贾政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想,上头的眼力果然不错,这样配才对。要是宝姑娘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我们爷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要是知道了,不知又要闹到什么分儿了。想到这里,袭人转喜为悲,来到王夫人这里,说了她的担心。

王夫人听后说道:“这件事叫人怎么办呢?”袭人道:“依奴才说,太太还是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说道:“既然这样,你先去干你的,等我回明老太太,再做打算。”说着,就到贾母这边来。正好凤姐也在。王夫人把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了贾母。贾母叹道:“林丫头倒没有什么,宝玉要真是这样,这可真叫人为难了。”凤姐说:“依我看,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3]儿的法子。”贾母道:“怎么掉包儿?”凤姐说:“现在先不管宝兄弟脑子明白不明白,大家就嚷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把林姑娘许配给他,看看他的态度怎么样。要是他不在乎,就不用掉包了。如果他有些高兴的意思,这事就要费些劲儿了。”王夫人说:“如果他喜欢,你有什么办法呢?”凤姐凑到王夫人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就这样吧。”贾母问道:“你们捣什么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凤姐又趴到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遍。贾母笑道:“这么做也好,就是有些委屈宝丫头了。如果把这个消息嚷嚷出来,林丫头又会怎么样呢?”凤姐道:“这些话只说给宝玉听,其他人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说完凤姐回到了自己房中,将宝玉的婚事告诉了贾琏,又叫他派人收拾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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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黛玉吃过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自己也散散心。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黛玉忽然想起忘了带手绢儿,便叫紫鹃回去取,自己则慢慢地走着等她。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就是她和宝玉一起葬花的地方,忽然听到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停住脚听,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着叨叨的是些什么话。心里却很是疑惑,便慢慢地走过去。

等到了跟前,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没见她时,还以为是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等见了这个丫头,就好笑地想道:这屋里做粗活的丫头一定是受了大丫头的气了。仔细地瞧了瞧,她却不认得。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擦着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哭啊?”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应该打我呀。”

黛玉听了,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就笑着问道:“你姐姐是谁啊?”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听了,才知道她是贾母屋里的,就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什么话了?”那丫头道:“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这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定了定神,便叫了这丫头说:“你跟我到这里来。”

那丫头跟着黛玉走到畸角儿[4]上葬桃花的地方,那里安静些。黛玉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说赶着把宝姑娘娶过来。第一,是为了给宝二爷冲冲喜,第二——”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笑,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量的,还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我只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吗,她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胡说,不听上头的话,要撵我出去。”说着,又哭起来。

黛玉此时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说不上什么味儿。停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说道:“你别瞎说了。你再胡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说着,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可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两只脚像踩着棉花一样,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回来。

紫鹃取完绢子,却不见了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脸色苍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了?要往哪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她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来干什么?”紫鹃陪笑道:“我找了手帕来。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来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以为你来看宝二爷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紫鹃见她心里迷惑,便知黛玉一定是听那丫头说了什么话。紫鹃心想:那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两人见了,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可如何是好?心里虽是这样想,却也不敢违抗,只得搀她进去。

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身子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吧。”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吗?”袭人刚要回答,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她努嘴[5]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袭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敢说话。

黛玉见她不理会,就自己走进房来。只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她嘻嘻地傻笑。黛玉自己坐下,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样,心里没了主意。忽然听见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来打岔。两个人却又不说话,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便悄悄地和紫鹃说道:“姑娘刚好,我叫秋纹妹妹和你搀姑娘歇歇去吧。”又回头向秋纹说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回去吧,你可别胡说话。”秋纹笑着,也不说话,便和紫鹃搀起黛玉。

黛玉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又点头儿。紫鹃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吧。”黛玉道:“可不是,我该回去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还要快。紫鹃、秋纹在后面赶忙跟着走。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往前走。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边来。”黛玉仍是笑着随她们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算到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这可吓坏了紫鹃和秋纹,两个人挽扶着黛玉到屋里来。等秋纹走后,紫鹃和雪雁守着。黛玉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说:“你们守着哭什么?”紫鹃见她说话明白,倒放了心,说道:“姑娘刚才从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着不大好,吓得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放心吧,我还死不了。”说着,又喘成一团。

秋纹回去的时候,贾母正好睡午觉醒来,看见她慌张的样子,便问怎么了。秋纹连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贾母大惊说:“这还了得!”连忙派人叫了王夫人、凤姐过来。凤姐道:“我都嘱咐到了,这是什么人走了风呢。这不更是一件难事了吗?”贾母道:“先别管那些了,去瞧瞧怎么样了。”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等往潇湘馆来探望。

只见黛玉脸色煞白,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神气昏沉,气息微弱。半天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了痰盒,吐出来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黛玉微微睁开眼,看见贾母在她旁边,便喘吁吁地说道:“老太太,你白疼我了!”贾母一听这话,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吧,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睛又闭上了。

这时外面丫头进来回凤姐说:“大夫来了。”于是大家回避。大夫同贾琏进来,诊了脉,说道:“不碍事的。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才能见好。”说完,和贾琏出去开方取药去了。

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便出来告诉凤姐等人道:“我不是诅咒她,看这样子,不容易好啊。你们也该替她准备准备,冲一冲。如果好了,大家就都省心了。就算出了什么情况,也不至于到时候又忙乱了。咱们家里这两天正好又有事呢。”凤姐答应着。

人物谱

邢岫烟

邢岫烟,红楼梦邢夫人之兄嫂女儿,投奔了邢夫人,但邢夫人只知自己搂钱避祸曲意奉迎贾赦,根本不去体贴关爱岫烟。岫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性,因为与妙玉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所以在大观园内成为孤高的妙玉的朋友。后来将她许配给薛宝钗的堂弟薛蝌,薛蝌和岫烟还是很幸福的,但是四大家族的破败,也使他们难逃厄运。

[1][天文历法]中国古历采用阴阳合历,即以太阳的运动周期作为年,以月亮圆缺周期作为月,以闰月来协调年和月的关系。

[2][提灯]可以提挈的灯。

[3][掉包]暗中调换,也写作“调包”。

[4][畸角儿]角落,边僻处。

[5][努嘴]翘起嘴唇,向人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