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宝玉嘴里叫着“好热”,边走边摘了帽子,解下扎的带子,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里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做的,就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放起来吧。”麝月也笑着说:“这是晴雯的针线活。真是物在人亡了!”秋纹拉了麝月一把。宝玉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又走了两步,停下来说:“我要走一走。”麝月马上说:“大白天的,还怕什么?还怕你丢了不成吗?”便命令两个小丫头:“你们跟着,我们送回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听了,正中下怀,就让她们两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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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

宝玉带着两个小丫鬟到一个石头后边,问道:“我走了以后,你袭人姐姐派人去看晴雯姐姐了没有?”有一个回答说:“打发宋妈妈去了。”宝玉问:“回来说什么?”小丫鬟说:“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天早晨起来就闭了眼、住了口。”宝玉忙问:“一夜叫的是谁?”小丫鬟说:“叫的是娘。”宝玉擦擦眼泪,又问:“还叫谁?”小丫鬟说:“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说:“你糊涂,肯定没有听清楚。”旁边那一个小丫鬟很机灵,听宝玉这样说,便上来道:“她真的很糊涂。我是亲自偷着去看的。”宝玉忙问:“你怎么又亲自去看了?”这小丫鬟说:“我想着晴雯姐姐和别人不同,对我们也很好。现在她受了委屈出去,我们没有法子救她,亲自去看看,也不辜负她疼我们一场。就是有人知道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情愿的。谁知她平生为人聪明,到死了也没变。见我去了,她就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去哪里了?’我告诉她实情。她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面了。’然后又笑着说:‘你们并不知道。我不是死,现在天上少了一位花神,是天上的神仙下旨来招我去的。我因受了神仙的邀请,所以怎么能够拖延时间呢!’

宝玉忙说:“你们不懂这个道理。天上一种花有一位神,还有总花神。但不知道她是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种花的神?”这丫鬟听了,忙回答说:“我也曾问她是管什么花的神,她说:‘天机不可泄漏。我要是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个人。除他以外,如果泄露了天机,就会天打五雷轰的。’她告诉我说,是专管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反而转悲为喜,指着芙蓉花,笑着说:“这花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去掌管。我就料定她那样的人一定会有一番事业做的。”他又想:“虽然临终时没能见面,我也得去灵前拜一拜,也算尽了这五六年的情谊了。”

想到这,宝玉赶紧回了房中,换了一套衣服,一个人往晴雯家来。宝玉以为棺材就停在里面,谁知晴雯哥嫂见她一咽气就禀告了贾府,王夫人马上赏了十两银子,又命令说:“送到外边烧了吧。女儿痨死了,是不能留下的!”她哥嫂就立即雇了人来,抬到城外去烧了。宝玉这时候来,正好扑了个空。

他呆呆地站了半天,没别的办法,只好转身又进了园子。觉得很髴[诔]古代叙述死者生平,表示哀悼类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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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就顺路去找黛玉。偏黛玉也不在房内,丫鬟们说是去了宝姑娘那里。宝玉又来到蘅芜苑,却见屋里搬得空空的,不觉吃了一惊。有个老婆子走过来,宝玉忙问发生什么事儿。老婆子嘟嘟囔囔地说:“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给我们看着,你快请出去吧,让我们扫扫灰尘。以后你老人家省得再往这里跑了。”宝玉听了,又发了半天愣。见院子里的各种藤蔓,仍然是翠翠青青的,然而他感觉却凄凉了很多,所以就更添伤感了。

宝玉默默出来,见门外树荫下的小河堤上也没人来往,不像原来各房中丫鬟们络绎不绝。他低头看看河水,心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回想这些天,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人都走了,晴雯又死了,宝钗也搬出去了。现在迎春也总是不见,而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想来大概园子里的人不久都要散了。一时他心绪烦乱,却也无可奈何。

宝玉一路还很伤感。回到园子里,他忽然看见了水池边的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当上了芙蓉神,不觉看着芙蓉感叹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想起晴雯死后还没到灵前祭拜,不如现在往芙蓉前面祭拜一下,也算尽心了。想完,便要行礼,忽然又停下自言自语说:“虽然这样,也不可太草率了,必须得衣冠整齐,祭奠物品齐备,才可表敬意。”他又想:“现在学那些世俗祭奠礼仪,是肯定不行的;需要别开生面,才算不辜负我们二人的情意。还应认真地写一篇祭文[1]才好。”

主意已定,宝玉就回房写了一篇较长的文章,并用楷书写在晴雯平时喜欢的一块手帕上,题名叫《芙蓉女儿诔》。他又准备了四样晴雯喜欢的东西,在月光之下,让小丫鬟把东西捧到芙蓉花前。他先行完礼,然后把祭文挂在芙蓉枝上,哭着诵读了这篇祭文。宝玉读完后,便烧了手帕,用茶来祭奠,心中依依不舍。小丫鬟再三催促,他才回身。正要回去,忽然听到山石后面有一人笑道:“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丫鬟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吓得她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宝玉也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黛玉。只听她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以和《曹娥碑》一起流传下去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说:“我觉着世上的这些祭文都太俗套,所以就改个新花样。谁知又被你听见了。要是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请帮着修改修改吧。”

黛玉道:“原稿在哪里?倒要仔细读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虽好,只是‘红绡帐里’有些老套。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都是霞影纱糊的窗棂,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跺着脚笑道:“好极了!到底是你能想得出,说得出。想来,天下现成的好景妙事非常多,只是愚蠢的人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有一点:虽然这一改非常新颖奇妙,可是你住在这里可以,我就实在不敢当了。”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他道:“这有什么。我的窗就是你的窗,何必弄得这么生疏。古代陌生人之间,尚且‘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呢。”

宝玉笑道:“要说起交友之道,别说肥马轻裘[2],就算是黄金白玉,也不应该计较的。但是要冒犯了女孩儿,那是万万不可的。我干脆还是把‘公子’‘女儿’改了,就算是你祭奠她的吧。况且,你平时对她又很好,所以宁可舍弃一篇文章,决不能丢了‘茜纱’这个好句子。不如改成‘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这样一改,虽然和我无关了,但我也是非常满意的。”黛玉笑着说:“她又不是我的丫头,何必用这样的话。再说小姐、丫鬟的也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这样说,也不算晚。”宝玉听了,忙笑着说:“你何苦又咒她。”黛玉笑着说:“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

宝玉说:“有了,这样改一下就更恰当了。不如说是‘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3]’。”黛玉听了,心中“咯噔”一声,变了脸色,就想到了自己身上,但也不好说什么,反而含笑点头称赞:“改得很妙。只是不要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吧。刚才太太派人叫你明儿一早到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经有人家求婚了,想是明天那家人要来,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着手说:“何必这么忙呢?我身上也不大舒服,明天还不一定能去呢。”黛玉说:“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吧。一年大得一年了……”边说边咳嗽起来。宝玉忙说:“这里风冷,咱们还是回去吧。”黛玉就说:“我也回去休息了,明天再见吧。”说着,她就走了。宝玉只得闷闷地转身要走,忽然想起黛玉没人陪伴,就赶忙叫丫鬟送她回去。到了怡红院,果然王夫人派人来说,让他明天一早到贾赦那边去。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给孙家了。这孙家是大同人,祖上都是军官出身,是宁国府和荣国府的学生、弟子辈,也算是多年的交情了。现在孙家只有一人在京城,世袭指挥的官职,此人名叫孙绍祖。相貌魁梧,体格健壮,骑马、射箭非常精通,应酬交往得心应手,年纪还未满三十,而且家庭富有,在兵部作为后备干部等待提拔。因未娶妻,贾赦见他是世交的孙子,而且人品门第都合适,就选择他做了女婿。回去禀告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满意,想要拦阻又怕他不听,况且是亲生父亲做主,又何必再多事呢。所以她只说“知道了”三字,也没多说什么。贾政很讨厌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孙家的祖先想借着贾府的权势,想要帮助他们解决一个难题,所以才拜在门下做弟子。他们也不是什么名门后代,所以他倒劝过两次,但贾赦不听,最后也就算了。

宝玉从未见过孙绍祖,第二天就过去应付了一下。他听说娶亲的日子很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就要将迎春接出园子去,他觉得更是扫兴,每天痴痴呆呆的,不知干什么好。又听说有四个丫鬟要陪着嫁过去,就跺着脚叹道:“从今以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干净的人了。”他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徘徊,见这里人去屋空,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老婆子在值班。再看岸边的蓼花苇叶和池子里的翠荇香菱,也都觉得是摇摇落落,不是原来争奇斗艳的样子,似乎是在追忆老友。看到这种凄凉寥落的景象,他情不自禁,信口吟成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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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和香菱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刚吟诵完诗,就听背后有人笑说:“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看是香菱。就笑着问:“我的姐姐,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好多日子也不来逛。”香菱笑嘻嘻地说:“我何尝不想来啊。只是现在你哥哥回来了,就不像原来那么自在了。刚才我们奶奶派人找你凤姐姐的,说是到园子里来了,我就主动请求来找她。碰见她的丫头,说是在稻香村呢。我正要去,谁知又遇见了你。袭人姐姐这几天好吗?怎么忽然晴雯姐姐去世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得好快,你看看这地方真是空落落的。”

宝玉回答不过来这么多问题,于是请她到怡红院去喝茶。香菱摆摆手说:“现在不行,等找到琏二奶奶,说完了正事再来吧。”宝玉问:“什么正事这么忙?”香菱说:“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得抓紧时间。”宝玉点点头说:“这倒也是。是哪一家的女孩啊?”香菱道:“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为何称‘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富贵。其田地不用说,单是桂花就有几十顷地,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店都是他家的,连宫里的盆景也是他家进贡的,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号。他们家姑娘也因此叫‘金桂’。”宝玉忙道:“这姑娘有什么好?你们大爷怎么就看中了?”香菱笑道:“一是缘分,二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常来往,从小都在一起玩。论起亲来,还算是姑舅兄妹呢。夏奶奶又没有儿子,见了你哥哥,竟比见了亲儿子还亲。这姑娘出落得像花儿似的,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看准了。好了,不说了,我得赶紧走了,可别误了正事。”说着就走了。

听了香菱的话,宝玉心里更觉得空落落的,呆呆地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就滴下泪来,没精打采地回了怡红院。这一整夜都没睡安稳,睡梦中不是叫晴雯,就是从梦里惊醒过来。第二天,身体开始发热,也不爱吃东西了。加上最近发生了查抄园子、赶走司棋、送别迎春、祭奠晴雯几件事情,他又惊又怕,又气又悲,再加上受了风寒,一病竟卧床不起。

贾母听说后,天天亲自来看望。王夫人也后悔不该因为晴雯的事而过分责备他。她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命令奶娘好好伺候宝玉,一天两次带医生来诊脉开药。一个月以后,他才渐渐地恢复了。贾母命他好好保养,过了一百天才能动荤腥的饭菜,才能出门走走。这一百天里,连院门前面都不准去,只能在院里玩耍。

要宝玉整天不出门,他哪能闲得住。只过了四五十天,宝玉就又快憋出病来了。他想尽办法,百般央求,无奈贾母和王夫人就是不同意,他也只好认了。因此就在家里和丫鬟们随意耍笑游戏。他听说薛蟠已经摆酒唱戏娶了媳妇,十分热闹。又听说这夏家小姐长得十分俊俏,也略通文墨,宝玉恨不得马上过去见一面。

又过了些日子,他听说迎春也出嫁了。他想到当初和姐妹们在一起,耳鬓厮磨[4],这次离别后,就算以后见了面,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亲密了。现在又不能过去看一眼,他就更加伤心了。不过,贾政没有再逼着他读书。这一百天,他和这些丫鬟们简直是无法无天,世上没人玩的花样都玩出来了,就差拆了怡红院的院墙了。

人物谱

刑夫人

荣国府贾赦的妻子。她愚钝懦弱,嫉妒心重,对王夫人和凤姐心怀不满,打击报复。她为人吝啬且耳软心活,容易听信谗言。她在贾家的地位并不高,也不为贾母所喜。凤姐死后,贾环要将巧姐儿卖给藩王做丫头,刑夫人并没有坚持反对。刑夫人为讨贾赦欢心,百般要求将鸳鸯给贾赦做妾,最后闹得面目无光。

[1][祭文]文体名。祭祀或祭奠时哀悼或祷祝的文章。体裁有韵文和散文两种。内容主要为哀悼祷祝、追念死者生前主要经历,颂扬他的品德业绩,寄托哀思,激励生者。同时,祭文也是为祭奠死者而写的哀悼文章,是供祭祀时诵读的。

[2][肥马轻裘]裘:皮衣。骑肥壮的马,穿轻暖的皮衣,形容阔绰。

[3][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因为林黛玉所住的潇湘馆的窗纱是茜纱,所以这句话无意中暗示贾宝玉和林黛玉没有姻缘,黛玉短命的意思。因此林黛玉才会悄然变色。

[4][耳鬓厮磨]形容亲密相处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