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巧晴雯病补雀金裘

这天三更以后,宝玉在睡梦之中,叫袭人。连叫了两声,都没人答应,倒把自己叫醒了。这才想起袭人因母亲病危请假回家去了,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宝玉说要喝茶,麝月忙起来,倒茶给他喝了。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吧。”麝月笑道:“你还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服侍你一夜,怎么样?”麝月听说,只得也倒了半碗茶给她。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先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就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吧。”

麝月开了后门,掀起毡帘一看,月色果然很好。晴雯等她出去,便想吓唬她,仗着自己平时身体好,不怕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宝玉笑劝道:“小心冻着,不是闹着玩的。”晴雯摆摆手,随后出了房门。一阵风吹过,她只觉得冰冷透骨,心下想道:“怪不得人们说热身子不能让风吹,这一下可够厉害的。”

晴雯正要吓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喊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还能吓死她不成?看你就像个被蝎子螫了的娘们儿一样乱叫!”宝玉笑道:“倒不是为吓坏了她,一是你冻着也不好,二呢,怕她吓一跳,乱喊乱叫地惊醒别人。”他又见晴雯两腮像胭脂一样红,用手摸一摸,冰凉冰凉的,马上说:“你快进被窝来暖和暖和吧。”晴雯因为刚才一冷,现在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怎么样?到底伤了风了。”晴雯咳嗽了两声,说道:“没事,哪有这么娇嫩。”说完,就睡了。

第二天起来,晴雯果然觉得有些鼻塞声重,不想动弹。宝玉道:“不要声张!太太知道了,又要叫你搬回家去休养。家里虽好,不过还是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让人请了大夫,悄悄地从后门来看看就是了。”晴雯道:“你还是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会儿大夫来了,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觉得有理,便让人去通报了一声。

大夫来了,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小小的伤寒,吃两副药发散发散就好了。宝玉看上面有紫苏[1]、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2]、麻黄,忙说道:“该死,该死,他拿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治,这怎么使得!快请王太医来!”王太医来后,诊了脉,开的药方里果然没有枳实、麻黄等猛药,药的分量也减了些。宝玉高兴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用的药。”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便命人熬药。一一安排妥当后,才过贾母王夫人这里问安吃饭。

宝玉因记挂着晴雯的病,在贾母那里坐了一会儿,就回园子里来了。到房中,药香满屋,一人也不见,只有晴雯自己躺在炕上,脸颊烧得飞红,宝玉摸了摸,只觉得烫手,于是说道:“别人走了也就罢了,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各自走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她去吃饭的,麝月是刚才平儿来找她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想必是说我病了不回家的事。”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的人。况且她不知道你病了,一定是来找麝月说话的。你们平时就好,可不能因这些不相干的事伤了和气。”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我还是奇怪她今天说话为什么瞒着我。”宝玉笑道:“让我从后门出去,到窗根下听听她们说些什么!”说着,就从后门出去,到窗下偷听。

宝玉仔细一听,原来是自己的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镯子。宝玉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不把这事儿张扬出去;气的是坠儿偷东西;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竟也做出这丑事来。宝玉回到房中,把平儿的话都告诉了晴雯。晴雯听了,气得蛾眉倒蹙,凤眼圆睁,立刻就要叫坠儿。宝玉忙劝住了。

晴雯服了药,只是不见效。第二天,王太医又来出诊,修改了药方。晴雯还是感觉头很疼。宝玉便让她闻了鼻烟[3],用了西洋膏药,才稍微好了些。

第二天,宝玉要去给舅舅祝寿。出门前,嘱咐了晴雯几句,才往贾母这边来。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猩红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外面下雪了吗?”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4]给他吧。”鸳鸯答应了,取了一件来。宝玉看那衣服,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像宝琴穿得凫靥裘。贾母笑道:“这叫‘雀金呢’,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粘了线织的。前天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吧。”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又嘱咐说:“不能喝太多的酒,早些回来。”宝玉赶紧答应着。

晴雯派人叫宋嬷嬷进来,对她说:“宝二爷让我告诉你们,坠儿偷懒,宝二爷使唤她,她不听,连袭人叫她,她背后都骂。今儿一定带她出园子,明儿宝二爷亲自禀告太太就行了。”宋嬷嬷听了,明白是镯子的事情暴露了,就笑着劝道:“虽是这样说,也得等花姑娘回来再让她走啊。”晴雯说:“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这样做自有这样做的道理。你快叫她家里的人来领她出去。”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叫了她母亲来,打点了她的东西。坠儿的母亲对晴雯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她,怎么撵出去?”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关。”坠儿母亲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哪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安排?他就是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管用。比如刚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接叫他的名字。姑娘们敢这样做,如果换了我们,那就成了不懂礼貌的野人了。”晴雯听说,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他的名字了,你到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劝她带着坠儿走,少说两句。娘俩儿只好恨恨地走了。

晴雯刚才吹了风,生了气,觉得更不舒服了,折腾到晚上才安静了些。一会儿,宝玉回来,进门就跺脚叹气。麝月忙问原因,宝玉道:“今儿老太太欢欢喜喜地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小心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好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没注意。”边说,边脱了下来。麝月赶紧叫人悄悄拿出去织补。谁知裁缝、绣匠们都不认识这是什么,都不敢揽这活。麝月道:“这可怎么办呢!明儿别穿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第一天就烧了,岂不是扫兴。”晴雯听了半天,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吧。没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儿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给晴雯。晴雯仔细地看了说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密密地织上,可能混得过去。”麝月笑道:“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缝这个?”晴雯道:“那没办法了,我拼命做吧。”宝玉忙道:“这怎么能行!才好了些,怎么能做活儿呢!”晴雯道:“不用你着急说,我自己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在撑不住。但要是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只得咬牙撑着。晴雯叫麝月帮着拈线。她补两针,又看看,织两针,再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就得伏在枕上歇一会儿。宝玉在旁,一会儿问:“喝点热水吧?”一会儿又说:“歇一歇。”一会儿又拿了一件灰鼠斗篷替她披在背上,一会儿又命人拿个拐枕给她靠着。急得晴雯求道:“小祖宗!你只管睡去吧。再熬上半夜,明天把眼睛熬红了,那怎么办啊!”宝玉见她着急,只好躺下,但怎么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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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听到自鸣钟已经敲了四下,这才刚刚补完,晴雯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补得真好,要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宝玉忙看看,说道:“真像原来的一样了。”晴雯已咳嗽了几阵,好不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然补了,如果不像,我也没办法了!”说完,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己倒下了。

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筋疲力尽,忙命小丫头替她捶背,捶了一会儿她才好些了。没有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宝玉便叫人快传大夫来。王太医来诊了脉,疑惑地说道:“昨天已经好了些,今天怎么反倒有些重了,不会是吃多了吧?要不就是受什么劳累了。如果不好好调养,那可就不妙了。”说着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忙命人煎去,又叹说:“这可怎么办!要是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啊。”晴雯睡在枕上说道:“我的好太爷!你干你的事情去吧,哪里就得痨病[5]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

人物谱

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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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的陪房丫头,贾琏之妾。她心地善良、聪明灵巧、处世通达、办事干练,常背着凤姐做好事。她从不仗势欺人,同情弱者,也经常规劝凤姐。后被贾琏扶为正室。

[1][紫苏]又名白苏、赤苏、红苏等,一年生草本植物,属于综合交叉商品,既可药用,又能食用。主治感冒发热、胸闷、咳嗽、腹泻等症。

[2][枳实]中药名。为芸香科植物酸橙及其栽培变种或甜橙的干幼果。主治积滞内停,痞满胀痛,大便秘结,泻痢后重,胃下垂等。

[3][鼻烟]是把优质烟草研磨成极细的粉末,加入麝香等名贵药材或用花卉提炼而成。

[4][氅衣]古代罩于衣服外的大衣,用以遮风寒其形制不一。

[5][痨病]又称肺痨,在古代是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