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第二天早晨，宝玉没事可做，吃了饭到薛姨妈那里闲逛。贾环^[1]也到薛姨妈这里玩，正碰上宝钗、香菱、莺儿三个人扔色子^[2]赌小钱，贾环也要跟着玩。宝钗一向看待他就像看待宝玉一样，听他说要玩，就让他玩。玩了一会儿，贾环输了便耍起赖来。莺儿满心委屈，嘴里嘟囔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么多，也没着急。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她说完，就叫她不要说了。贾环道：“我拿什么和宝玉比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

正在这时候，宝玉恰好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事儿。贾环不敢出声。宝钗知道他家的规矩，凡是做兄弟的，都害怕哥哥。宝钗恐怕宝玉训斥贾环，所以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说：“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就到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反而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可能那一件东西好啊，你就丢了这件拿那一件嘛。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儿就好了吗？你本来是来找乐子的，找不到乐子，就到别处去找。哭一会儿，难道就有乐子了吗？”贾环听了，也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赵姨娘见他这样，便问：“又给谁当出气筒去了？”问了第二遍贾环才说：“同宝姐姐玩，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就撵我回来了。”赵姨娘听了，啐道：“谁叫你去那里玩了？没脸的东西！哪里不能玩？谁叫你跑去讨人嫌！”正说着，正巧凤姐从窗外过，听到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哪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没有的干什么！不管他做了什么，有太太老爷管他呢，你怎么能大口啐他！他现在是主子，就算犯了错，有负责教育他的人，与你有什么关系！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

◆莺儿

贾环平时就怕凤姐，听见叫他，忙答应着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出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没出息！平常就和你说：要吃，要喝，要玩，要笑，想和哪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谁玩。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得歪心邪意。自己不自重，要往下流走，还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诺诺地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取一吊钱来，把贾环送到后面和迎春她们玩去了。

宝玉正和宝钗说笑，听见有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起身就要去看。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起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一起来到贾母这边。

史湘云正大说大笑的，见他们两个来，忙问好相见。正巧林黛玉也在旁边，便问宝玉：“在哪待着了？”宝玉说：“在宝姐姐家。”黛玉冷笑道：“我说呢，就是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尔去她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你从此也可以不理我！”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也应该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儿。你这不是自己找气吗？”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当然不敢管你，只是不想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宝玉道：“你这是何苦呢，大正月里，说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现在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行了吧？”宝玉笑道：“如果总是这样闹，我还怕死呢？还不如死了干净。”黛玉接着说：“对了，要是这样闹，还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黛玉更生气了，独自在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又来了。林黛玉见了，更是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宝玉见这样，知道难以挽回，便想多说一些好听的来劝慰黛玉。不料自己还没张口，就听黛玉先说道：“你又来干什么？反正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还干什么来？死活都别管我了！”

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地说道：“你这么聪明，难道连‘亲不隔疏^[3]，后不僭先^[4]’也不知道？我虽然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第一，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她比你远。第二，你先来的，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她是才来的，我怎么会为她疏远你？”

林黛玉啐道：“我叫你疏远她了吗？那我成什么人了！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却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天说道：“你只怨别人错怪了你，你却不知道你自己惹得人家多难受。就拿今天天气来说，都冷成这样了，你怎么倒把个青狐皮披风脱了呢？”宝玉笑道：“本来穿着，见你生气，我一烦躁就脱了。”林黛玉叹道：“看等会儿回来伤了风。”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在一起玩，我好不容易来了，你们也不理我。”黛玉笑道：“咬舌子吧还偏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头玩围棋儿，你又该喊‘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她，以后连你也咬起来呢。”

史湘云道：“你不能宽容一点儿吗？专挑别人的不好。你自己就是比别人都好，也用不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我就服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吗？就算你是好样的，我不如你，难道她也不如你吗？”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哪里敢挑她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是赶不上你了。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让你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是我看到报应啊！”说得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史湘云怕林黛玉追上，就跑了出来，宝玉在后面忙说：“小心别绊倒了！她哪里会追上你？”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就饶她这一次吧。”林黛玉扳着他的手说道：“我要是放过云儿，就不活了！”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想黛玉也不能出来，便停下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回吧。”正好宝钗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们看在宝兄弟的份儿上，就别计较了。”黛玉说：“我决不饶过她。你们是一伙的，都在戏弄我！”宝玉劝说：“谁敢戏弄你！你不拿她开玩笑，她怎么敢说你。”几个人正闹成一团，有仆人来请吃饭，他们才一起到贾母那里去了。

[1][贾环]是贾政的妾赵姨娘生的儿子。

[2][色（shǎi）子]一种游戏用具或赌具，用骨头、木头等制成的立体小方块，六面分刻一、二、三、四、五、六点，有的地方叫骰子。

[3][亲不隔疏]亲近的人不会被疏远的人隔开。

[4][后不僭先]后来的人不超越先来的人。形容排列有序，先后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