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慧紫鹃情辞试宝玉
这天,宝玉去看黛玉,正赶上黛玉在睡午觉,宝玉不敢惊动,见紫鹃正在回廊上做针线,便来问她:“昨天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赶快好了吧。”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少见!”宝玉笑道:“所谓‘有病乱投医’了。”又见她只穿着弹墨绫薄棉袄,便伸手向她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可别着凉了。”紫鹃说道:“从此咱们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比一年大了,叫人看着不尊重。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瞧她最近躲你都躲不及呢!”说着便起身,带着针线进别的房去了。
宝玉心中像被浇了冷水一般。他瞅着竹子,发了一会儿呆。这时,祝妈来挖竹笋修竹子,他就怔怔地走出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由得流下泪来。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人参出来,经过这儿,看到宝玉托着下巴出神,感到很疑惑,便走上前道:“怪冷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宝玉抬头见是雪雁,便说道:“你管我干吗?你难道不是女儿?她既然避嫌,不让你们理我,你又来找我,如果被人看见了,那不又有闲话了?你快回家去吧。”雪雁一听,便知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到房中。
黛玉这时还没醒,她将人参交给紫鹃,又说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哪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紫鹃听说,放下针线,便出了潇湘馆,找到宝玉,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弄出病来可怎么办。”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想你们既这样说,别人当然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所以伤心起来。”
紫鹃挨着他坐下。宝玉笑道:“刚才对面说话你都要走开,现在怎么又挨我这么近?”紫鹃道:“你都忘了?前几天你和她刚说了一句‘燕窝’,见赵姨娘走了进来就停住了,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的。我想着吃燕窝不可间断,但也不好总是从宝姐姐那里要。所以就在老太太跟前略提了提,可能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现在我听说一天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多谢你费心。”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两三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回家去,哪里有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哪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你又胡说。苏州虽是原籍,但没了姑父姑母,也无人照看,她回去找谁去?”紫鹃冷笑道:“你太小看人了。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纪小,虽有叔叔伯伯,但也不如亲生的父母,所以接来住几年。现在大了,该出嫁了,当然要送还林家的。总不能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呆一辈子吧?林家就算是贫穷到没有饭吃,也是世代读书做官的人家,是绝不能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让人耻笑的。所以早则明年春天,晚则秋天,这里就是不送去,林家也会有人来接的。前天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候玩的东西,她送你的,都打点出来还她。她也将你送她的打点好了放在那里。”宝玉听了,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
这时晴雯来说:“老太太叫你呢。”紫鹃笑道:“他在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和他说了半天,他就是不信。你拉他走吧。”说着,自己便回房去了。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拉着他一直到了怡红院。袭人见他这样,慌起来,还以为是被凉风吹着了。可是再细看宝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口角边直流口水,他自己却不知道。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就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喝茶。大家见他这样,都着急起来,又不敢惊动贾母,便派人出去请李嬷嬷。
一会儿李嬷嬷来了,看了半天,问话他也不回答,用手摸了摸脉门,用力掐了两下人中[1],他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便放声大哭起来。急得袭人忙拉住她问:“到底严重不严重啊?你怎么先哭起来了?”李嬷嬷拍着床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辈子心了!”袭人听她这样一说,也都哭起来。
晴雯告诉袭人,宝玉是在黛玉那里变成这样的。袭人二话不说,便去了潇湘馆,见紫鹃正服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走上来问紫鹃道:“你们刚才和宝玉说了些什么?你去看看吧,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黛玉见袭人满脸怒色,又有泪痕,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宝玉眼睛也直了,手脚也凉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在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儿都死了!”
黛玉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将腹中的药全都吐了出来,然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脸变红了,头发乱了,眼睛肿了,筋也跳起来了,喘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趴在枕头上喘了半天,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拿绳子来勒死我算了!”紫鹃哭道:“我没说什么呀,不过是说了几句玩笑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次都把玩笑话当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说清楚,他也许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这时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见了紫鹃,眼里直冒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也没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哎呀”一声,哭出声来,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走连我也带去。”大家不明白,一问才知道是紫鹃说“要回苏州去”的一句玩笑话引出来的。
贾母流泪道:“我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原来是这句玩笑话。”又对紫鹃说:“你这孩子平时最伶俐聪敏的,又不是不知道他有个呆病根,没事哄他干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和林姑娘从小一块儿长大,比别的姐妹不同。现在说一个要走,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就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放心,吃一两剂药就好了。”正说着,有人回:林之孝家的看宝玉来了。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吧!”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吧。”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就放心吧。”宝玉哭道:“不管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是姓林的我都打走了。”又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宝玉抬头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摆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于是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吗?就停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宝玉把它藏在被中,笑道:“这回可走不成了!”边说边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会儿大夫来了,给宝玉诊过脉后,说没什么大事,只开了些药。贾母命人按药方煎了药给宝玉服下,果然安静了许多。只是宝玉还不肯放紫鹃,说她去了就是要回苏州了。贾母王夫人没有办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让琥珀去服侍黛玉。黛玉不时派雪雁来打探消息,这边的情况也都了解到了,自己在心中暗叹。
晚上宝玉安静了,贾母王夫人等才回房去。一夜还派人来问过几次。贾母又让人拿来宫廷秘制的祛邪守灵丹和开窍通神散给他服用,第二天又吃了王太医开的药,渐渐地好起来。他神志也清醒了,但因为害怕紫鹃离开,有时就假装发疯的样子。紫鹃也很后悔,现在虽然日夜辛苦,但也没有怨意。袭人等都心安神定,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
这时湘云的病也好了,天天过来探望,见宝玉清醒了,就把他得病时疯狂的表现比划给他看,逗得宝玉自己趴在枕头上笑。没有人的时候,宝玉就拉着紫鹃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吓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么在理,怎么是玩笑话。”紫鹃笑道:“那些玩笑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确实没有人了,就是有也是很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就是有人来接,老太太也不会放走的。”宝玉道:“就是老太太放走,我也不会答应。”紫鹃笑道:“你真不答应?只怕是嘴里说说。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两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过年的时候,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她?”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她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要是定下了她,我还能是这个样子?我这刚好起来,你又来气我。”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只愿这会儿立刻死了,把心挖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全都化成灰——灰还有形状痕迹,不如干脆化成一股烟——烟还可以凝聚,还能看见,必须再来一阵大乱风吹到四面八方都散了,这才好!”说着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捂住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笑着说道:“你不用着急。这都是我心里着急,所以来试试你。”宝玉听了,诧异地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但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唤。她又和我极好,比她从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我现在心里发愁,她要是走了,我一定要跟着她去的,不然就辜负了平日的感情了,可我的全家都在这里,跟着她,就只能放弃了本家。所以故意用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活着,咱们一起活着,不活着,咱们一起化灰化烟,怎么样?”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琢磨起来。
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回去吧。”紫鹃听说,收拾了一下,回到潇湘馆来。
黛玉见宝玉这样,自己的病更重了,哭了好几场。见紫鹃回来了,她赶紧问现在的情况,听说差不多全好了,就让琥珀回去伺候贾母。晚上紫鹃躺在床上,悄悄地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要走就发起疯来。”黛玉没说话。紫鹃停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了,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起长大,脾气、性情彼此都了解的。”黛玉道:“你这几天还不累?趁这会儿不歇一歇,胡说些什么。”紫鹃笑道:“不是我胡说,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好。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没父母没兄弟的,谁是知疼知热的人?趁着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定了大事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没听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是不是疯了?怎么去了几天,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明儿去和老太太说,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你又有什么好处?”。黛玉听了这话,心里不免伤感起来,哭泣了一夜,到天明才打了个盹儿。
◆紫鹃
这天宝钗来潇湘馆,正好她母亲也来看黛玉了。只听薛姨妈道:“我的孩子,你们女孩家哪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2],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不管你们两家隔着海,隔着国,还是有世仇的,终究会有机会做夫妇的。反过来,就算父母和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都在一起,以为是确定无疑的亲事,如果月下老人没有用红线拴住,最终也是不能在一起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现在也不知道是在眼前,还是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说话就说话,干嘛拉上我们。”一边说,一边趴在她母亲怀里笑道:“咱们走吧。”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还撒娇。”薛姨妈用手抚摸着宝钗,叹口气向黛玉说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我见了她,有多少愁能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她偏在这里撒娇,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宝钗笑道:“妈,瞧她轻狂的样儿,倒说我撒娇。”薛姨妈道:“也怨不得她伤心,可怜没有父母,到底没个亲人。”薛姨妈又抚摸着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要是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先问你,为什么反倒把邢妹妹先说给我兄弟了,这是什么原因?”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给他兄弟了。”宝钗笑道:“不对。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回到家就定下了,也不必提出人来。也不明说是谁了,我刚才说你不能认娘,你自己想去吧。”说着,便和她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听了,便也趴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她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她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她是逗你呢。”宝钗笑道:“真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她做媳妇,岂不比外头找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她,薛姨妈忙笑劝,用手把她们分开了。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踏了她,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是断不肯给他的。前儿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要是外头去说亲,肯定是不满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皆大欢喜?”
林黛玉先还愣愣的,后来听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姨妈说出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然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是催着你姑娘出了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是倚老卖老啊。”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笑道:“阿弥陀佛!该,该,活该!也碰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以及屋内的婆子丫鬟都笑起来。
[1][人中]位于人体鼻唇沟的中点,是一个重要的急救穴位。主治癫狂痫,中风昏迷,小儿惊风,面肿腰背强痛等症。
[2][月下老人]是我国神话传说中专管婚姻的神,又称“月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