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呆霸王错怪亲妹妹

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到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给打成这样了？”宝玉叹气说道：“还不是为了那些事，问它干什么！只是下半身疼得很，你看看打坏了哪里。”袭人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便咬着牙说道：“怎么下这样的狠手！你要是听我一句话，也到不了这地步。幸好没动筋骨，要是打出个残疾来，可让人怎么办呢！”

正说着，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了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说完，递给袭人，又问道：“这会儿可好些了吗？”宝玉谢说：“好些了。”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放下心来，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止住，后悔说的话急了，一下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宝钗

宝玉听这话很亲切，里面似乎还有些别的意思，再看她红着脸，低头摆弄衣服，羞羞怯怯，娇娇滴滴，很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便将疼痛丢到了九霄云外，心想：我不过挨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表现得这么伤心。要是死了，她们还不知怎么悲伤呢！如果我死了她们能这样，那真是死而无憾了！”

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来才知道。他听到又拉上了薛蟠，怕宝钗多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可不能瞎猜测。”宝钗听说，知道是怕她多心，心中暗暗想道：被打成这样了，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我们心里不舒服，可见对我也算是真心的。你怕我多心，难道我就不了解自己的哥哥吗？他平时就大大咧咧的，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那一次为了一个秦钟，就闹得天翻地覆，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想到这，她笑着说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的。要我说，还是怪宝兄弟平时做事不注意，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的。也可能我哥哥说话不小心，一下子说出宝兄弟来，那他也不是有心挑拨：一来他说的也是实话；二来他本来说话就不注意嘛。袭人姑娘从小只见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你哪里见过像我哥哥那样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

袭人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她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得太唐突了。听宝钗这样一说，更觉得羞愧了。这时，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好养着吧。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就好了。”袭人送她到院外，说：“姑娘费心了。改天宝二爷好了，亲自去谢你。”宝钗回头笑道：“没什么。你只劝他好好静养，别胡思乱想就好了。”说着就去了。

宝玉昏昏沉沉的，好像看到琪官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捉拿他的事情，又看见金钏儿进来哭着说为他投井的真情。恍恍惚惚地，他忽然感觉有人推他，还有哭泣的声音。他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黛玉。宝玉以为是梦，忙又欠起身来，仔细看了看，只见她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儿一样，满面泪光，不是黛玉是谁？宝玉身上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跑来做什么！虽说太阳落下去了，但地上的余气还没散，走两趟又要中暑。我虽然挨了打，但是也不疼痛。我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她们的，你可不要当真啊。”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而越是这种无声的哭泣，越让人感觉喘不上气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抽抽搭搭地说：“你从今往后就改了吧！”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就算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宝钗从宝玉那儿回来就到她母亲那里去了。原来，宝钗了解薛蟠的脾气，本来就怀疑是薛蟠指使人告了宝玉，又听了袭人的话，就更相信了。薛蟠的名声是不大好，但这一次还真不是他干的。可是，宝钗和薛姨妈偏认准就是他了，薛蟠是有口难辩。

这天薛蟠从外头喝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又见宝钗在这里，就问：“听见宝兄弟挨了打，因为什么啊？”薛姨妈正为这件事生他的气，见他问，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你闹的，还有脸来问！”薛蟠听说，便愣住了，忙问道：“我闹什么了？”薛姨妈道：“你还装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薛蟠道：“人人都说我杀了人，你也就信？”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她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先别叫喊，慢慢说，就清楚了。”接着便跟薛蟠说：“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反正都过去了，也就不必追究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胡闹，少管别人的事。你又不知道防着别人，出了事，不是你干的，别人也都怀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怀疑。”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听宝钗劝他不要胡闹，他母亲又说宝玉挨打是他挑唆的，早已急得乱跳，并发誓说不是自己干的。他生气地骂道：“谁这样陷害我？我把狗娘养的牙给揍掉！难道宝玉是天王老子啊？他父亲打他一顿，所有的人都要跟着受罪。现在把我都拉上了！既然拉上，我也不怕，干脆把宝玉打死了，我给他偿了命，大家都干净。”一边嚷，一边抓起一根门闩^[1]来就跑。

薛姨妈一把抓住他骂道：“找死的东西，你打谁去？你先打死我吧！”薛蟠急得眼睛都瞪圆了，嚷道：“这是何苦！又不叫我去，又在这赖我。宝玉活一天，我挨骂一天，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也忙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吧。别说是妈，就是旁人来劝你，也都是为你好，你怎么还逞上能了。”薛蟠道：“这会儿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怪我说，怎么不想想自己做事不稳当，顾前不顾后呢。”

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在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不说别的，就拿前天琪官的事说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了，我也没和他说过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儿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得说道：“还提这个！可不就是为这个打他呢。看来真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是气死人了！为一个宝玉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地闹起来，倒说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的话句句有理，比母亲的话还难以反驳，就想说几句有力量的话反击她，所以也顾不上合不合适了，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知道你的心思。原来妈和我说过，你这金锁要找有玉的男人才能嫁，你见宝玉有玉，自然就处处护着他。”话没说完，把宝钗气得愣住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妹哭了，知道是自己冒失了，便赌气回房里去了。

薛姨妈气得浑身发抖，劝宝钗道：“你也知道这臭小子说话不经过大脑，别生气了，明天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宝钗满心委屈，又担心母亲生气，于是就含泪回去，到自己房里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就来看望母亲。正好遇见黛玉一个人站在花阴里，问她去哪里，宝钗说了句“家去”，就直直地往前走。黛玉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脸上有哭过的痕迹，就在后面笑着说：“姐姐要保重啊。就是哭出两大缸眼泪来，也治不好棍子打的伤啊。”宝钗听见黛玉取笑她，因记挂着母亲和哥哥，不想和她计较，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物谱

薛姨妈

薛蟠与薛宝钗之母，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王夫人是一母所生的姐妹。她随薛氏兄妹寄居贾府，以“慈”著称。由于举止言行得体，贾母常愿与她对坐聊天。

薛姨妈性子温和、处事圆滑，因丈夫早逝，未免纵容溺爱儿子，遂使薛蟠生活奢侈，言语傲慢，老大无成。她为宝钗的婚事颇费心机，但终究还是“金玉成空”。薛姨妈和人冲突时往往很懦弱，因此后来常被薛蟠之妻夏金桂欺负。

[1][门闩]门关上后，插在门内使门推不开的木棍或铁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