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贾母见宝玉的伤一天比一天好，心里很高兴。怕将来贾政又叫他，于是命人将贾政的随从叫来，吩咐他：“以后要是再有会见客人这样的事，老爷要叫宝玉，你就回他说我说了：一是打重了，得养几个月才能走；二是算了卦，说他过了八月才能出门。”那仆人听了，答应着去了。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将刚才说的话告诉宝玉，让他放心。宝玉听了这些话，得意极了。

◆李嬷嬷

这一年，贾政又被任命为科举主考，定下八月二十日动身出差。这天，贾政到供奉祖宗的祠堂^[1]里行了礼，又去向贾母告别，这才出门。宝玉及诸子弟把他送到了洒泪亭。自从贾政走后，宝玉每天在园中任意玩乐，真是光阴虚度，岁月空添。

这天正无聊的时候，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2]递给他。宝玉打开花笺一看，原来是探春约大家去商议办诗社的事。宝玉高兴地拍手笑道：“还是三妹妹高雅，我现在就去商议。”宝玉和翠墨来到秋爽斋，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都已经在那里了。黛玉道：“既然要起诗社，咱们就都是诗翁了，得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称呼改了才不俗。”李纨道：“就是，大家起个别号，互相称呼才文雅。我是定了叫‘稻香老农’，这可是没有人用过的。”探春笑道：“那我就叫‘秋爽居士’吧。”宝玉道：“居士、主人的说法不好，并且显得累赘。这里有梧桐芭蕉，借着它们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爱芭蕉，就称‘蕉下客’吧。”大家都说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子喝酒。”大家不明白。黛玉笑道：“古人曾说‘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就是一只鹿了？快用她去做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也笑道：“你别忙着取笑我了，我已替你想了个极恰当的美号了。”又对众人说：“娥皇女英^[3]洒泪在竹上成斑，所以斑竹又叫湘妃竹。现在她住的是潇湘馆，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就都叫她‘潇湘妃子’好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头不说话。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有三个字，就叫她‘蘅芜君’，你们觉得怎么样？”探春笑道：“这个封号极好。”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就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李纨道：“你还用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宝玉笑道：“小时候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探春道：“你的号多的是，不用另起了。我们爱叫你什么，你答应着就是了。”宝钗道：“还是我送你个号吧。有最俗的一个号，却最适合你了。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不能都有的东西，你却都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吧。”宝玉笑道：“这个号我可不用，还是随你们混着叫去吧。”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了个什么号？”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作诗，白起个号做什么？”探春道：“虽然如此，也得起一个才是。”宝钗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叫她‘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这样就很好。按年龄我最大，你们都要听我的安排，保证大家都满意。我们诗社共有七个人，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得让我们三个各管一件事。”探春笑道：“都已经有号了，你还这样称呼，还不如没有号呢。我们制定一条规矩，谁再忘了叫号，就要受惩罚。”李纨道：“等诗社正式建立起来了，再制定奖罚的规定。我那里地方大，我们就在那里活动。我虽然不能写诗，但你们诗人也不讨厌我们俗人，我就做个东道主，也就跟着变高雅了。如果让我当社长，我还得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两位，一位出题，一位监督。如果遇到简单的，我们也随便写一首。你们四个每次都必须写。如果同意呢，我就参加。如果大家不同意，也就不敢高攀大家了，我退出。”

迎春、惜春本来就不擅于诗词，又想宝钗和黛玉比自己水平高，听了这话便都说：“这样很好”。探春等人也知道她们的想法，笑着说：“行是行啊，不过我可委屈啊，明明我是发起人，最后却让你们三个来管着了。”宝玉道：“既然是这样，咱们就去稻香村吧。”李纨道：“就你着急，今天不过是商量罢了，等着我来请你们吧。”宝钗道：“还要定一下几天聚一次才好。”探春道：“聚会次数多了也不好。一个月活动两三次比较好。”宝钗点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定下了日期，就风雨无阻。除了这两次，如果有人来了兴致，想增加一次活动，或者邀请大伙儿到他那里去，也是可以的，这样不就灵活有趣了吗。”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

探春道：“建立诗社首先是我出的主意，我应该先做个东道主。”李纨道：“既这样说，明天你就先组织一次活动怎么样？”探春道：“明天不如今天，现在就很好。你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按我说，也不一定非让谁出题了，还是抓阄公平。”李纨道：“刚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要不就拿它作题来写？”迎春道：“花还没赏，怎么先写起诗来。”宝钗道：“不过就是白海棠，又何必一定要看见了才能作诗。古人的诗赋，都不过是借物来抒发感情罢了。如果是等见了才写，也就没有现在的这些诗了。”

迎春道：“既然这样，我来限定韵脚^[4]。”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集来，随手一揭，是一首七言律诗，递给众人看了，要求都写七言律诗。迎春又对一个小丫头说道：“你随便说一个字。”那丫头正倚门站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一定要有这‘门’字。”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作呢！”

侍书准备好四份纸笔，便都悄悄地各自思索起来。只有黛玉一会儿抚摸梧桐，一会儿观看秋色，一会儿又和丫鬟们说笑。迎春让丫鬟点了一支“梦甜香”。这“梦甜香”有三寸来长，比较细，很快就能烧完。点上这个香，就是计算时间，香烧完了，如果还没写完就要挨罚了。

一会儿探春先写出来了，又改了一下，递给了迎春。又问宝钗：“蘅芜君，你想出来了吗？”宝钗道：“想出来了，只是不太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走来走去，又对黛玉说道：“你听，她们都想好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见宝钗已誊写出来，便说道：“了不得了！香只剩一寸了，我才想起四句。”又对黛玉道：“香快烧完了，你还蹲在那里干什么？”黛玉也不理他。宝玉道：“不管你了，好歹也先写出来吧。”说着走到案前写了。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看完了还不交卷是要挨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然不善于写诗，但善于评价诗。你做裁判我们都服气。”

于是先看探春的稿，写的是：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再看宝钗写的是：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以后，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正要说宝钗的诗显得很得体、很大气，忽然想起来，又忙着催促黛玉。黛玉问：“你们都写出来了？”说着，她拿起笔，唰唰唰唰，一气呵成，连改也不改，扔给了大家。李纨等看她写的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怎么想出来的呢！”又看下面：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大家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和别人想得不一样。”又看下面是：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大家看了，都说这首最好。李纨道：“如果论别致精巧，应该是这首；但如果说到含蓄浑厚，还是蘅芜君的好。”探春道：“这样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说：“怡红公子倒数第一，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是不好，这样评公平。”又笑道：“不过，蘅芜君和潇湘妃子两首诗的排名最好再讨论讨论。”李纨道：“说好都听我的评判，谁再多说话就该惩罚他了。”宝玉听了，只得作罢。

◆袭人

李纨道：“从此以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聚会，出题限韵都要听我的。如果你们高兴，只管另外选日子活动，就算天天都活动，我也不管。但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天，必须到我那里去。”宝玉道：“还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气了不好，太新、太怪也不好。正好是从海棠诗开始的，干脆就叫海棠社吧。虽然有些俗，但因为有这件事，就不影响了。”说完大家又商议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去了。

宝玉回来，告诉袭人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给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她。我就觉得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她去。这诗社里要少了她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便叫贾母叫人接去。贾母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宝玉只得罢了，闷闷地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又去贾母处逼人接去。直到午后湘云来了，宝玉才放了心，见面就把诗社的事告诉她，又把诗拿给她看。李纨等说道：“先别给她看，先给她说说韵脚的要求。她是后来的，先罚她写诗。如果写得好，就让她加入诗社；如果不好，还要罚她做东道主请客。”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拿韵来，我虽作得不好，只得献丑了。只要让我加入诗社，扫地倒水我都愿意做。”大家见她这么有趣，更加高兴，都埋怨昨天怎么忘了她，于是告诉她韵。湘云在兴头上，也不推敲，也不打草稿了，说说笑笑着就想好了，抓起笔写了出来。笑说道：“我写了两首，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按你们的要求作的。”说着递给众人。大家道：“我们那四首，把意思也算想绝了，再写一首也不可能了。你倒弄了两首，怎么可能呢，肯定是重复我们的意思。”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其一）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其二）

大家看一句，惊讶一句，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起名叫海棠社真是没错。”湘云道：“明天先罚我做个东道主，就让我组织一次诗社行吗？”众人道：“这更妙了。”

晚上，宝钗叫湘云来蘅芜苑住。湘云在灯下考虑该如何出题。宝钗听她说了半天，都不妥当，便对她说道：“虽然说这是一个娱乐活动，但也要考虑周全，自己要方便，又不能得罪人，这样活动才圆满。你在家里又不能作主，一个月的月钱^[5]也没有多少，如果出钱搞这种活动，你婶子知道了，肯定会训斥你。况且你把积蓄都拿出来，也不够花费啊？”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她又发愁起来。

宝钗说：“这个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里有一种肥螃蟹。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算起，园子里的人有一多半都爱吃螃蟹。前天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先不要提诗社的事，只说是普通的请客。等老人们都走了，我们就开始活动，想写多少诗都行。我和我哥哥说说，要几篓子又肥又大的螃蟹来，再从他那里拿几坛子好酒，再摆上四五桌子水果点心，又省事又热闹。”湘云听了，心里很感激，称赞她想得周到。

宝钗又对湘云说：“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奇了。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太特别的限韵，是不能写出好诗的。只要立意清新，后边的用词就不会俗气了。”湘云答应着，笑道：“我现在心里想着，昨天作了海棠诗，明天就作个菊花诗怎么样？”宝钗道：“菊花倒也合适，只是前人做得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恐怕落了俗套。”宝钗想了想，说道：“有了，我们把人作为主要的意思，把菊花放到次要位置，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用‘菊’字，虚字就用双关的。这样既是咏菊，又是写事，前人也没写过，不会落了俗套。”

宝钗又笑着说：“《菊梦》就好。”湘云笑道：“很好。我也想起一个，《菊影》怎么样？”宝钗说：“也可以。只是过去有人写过，不过加上也可以。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怎么样？”湘云拍案叫妙，接着说道：“我也有了，《访菊》怎样？”宝钗也赞有趣，说：“干脆写出十个来，写完了再想。”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写，宝钗念，一会儿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干脆凑成十二个吧，也像别人的字画册子一样。”

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题目。又说：“既然这样，干脆编出个先后次序来。”湘云道：“这样更好，竟弄成菊谱了。”宝钗道：“开头是《忆菊》，忆不起来，就去访，第二是《访菊》；访到之后，就去种，第三是《种菊》；种好了，花开了，就对着菊花赏看，第四是《对菊》；赏完了，折一枝放到花瓶里，第五是《供菊》；有菊花不歌咏它，就没有意思了，第六就是《咏菊》；接着还要用笔墨去勾画它，第七就是《画菊》；这时候就该问一问菊花的好处，第八就是《问菊》；菊能让人欢乐，第九就是《簪菊》；菊还有歌咏不完的地方，《菊影》《菊梦》就排在第十、第十一；结尾就用《残菊》总结。秋天的美景好事就都有了。”

湘云把题目写出来，又看了一会儿，问“该如何限韵呢？”宝钗道：“我最不喜欢限韵，咱们出题不限定韵脚。本来就是为了高兴才写诗的，何必再难为人。”湘云说：“说得也是。但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了。要求写七言律诗，明天贴在墙上。谁选哪个都可以。有能力的，十二个题目都写也可以；不能写的，一首都不写也可以。写得又好又快的是冠军。如果十二个题目都写完了，就不能再写了，就必须罚他了。”湘云道：“这样也好。”二人商议完了，才熄灯睡觉。

[1][祠堂]又称宗庙，祖祠。是族人祭祀祖先或先贤的场所，又是从事家族宣传、执行族规家法，议事宴饮的地方。

[2][花笺]精致华美的信笺、诗笺。

[3][娥皇女英]中国古代传说中尧的两个女儿，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姐妹同嫁帝舜为妻。

[4][韵脚]成韵的诗文中押韵的句末字。

[5][月钱]按月付给的零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