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抄检大观园
这天,贾政的书信到了。宝玉把书信里请安的话念给贾母听,上面说六月中旬进京。宝玉回到怡红院,袭人劝他收收心,有空的时候读读书,好好准备一下。宝玉算了一算说:“还早着呢。”袭人提醒他说:“书是一件,还有字呢?”宝玉笑着说:“我平时也写了好些,难道都没有收起来?”袭人说:“怎么没收。昨天你不在家,我拿出来数了数,只有五六十篇。老爷走了三四年的工夫,难道只写了这几张字吗。要我说,从明天起,天天临摹几张字补上才是。”宝玉忙自己又数了一遍,看实在是糊弄不过去了,就说:“从明天开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
第二天,起来洗漱完,宝玉就开始认认真真地临摹正楷。贾母知道后很高兴,王夫人怕宝玉急着赶出病来。宝玉说不碍事,探春、宝钗等人都笑着说:“老太太不用着急。我们每人每天临摹一篇给他,就能搪塞过去了。”黛玉听说贾政要回家,知道一定会问起宝玉的功课,也很替他担心,便模仿宝玉的笔迹写了一卷蝇头小楷[1]送给他。正忙乱时,又传来消息,说沿海一带出现了海啸,老百姓财产生命遭受了损失。皇上下令贾政顺路查看灾情、组织赈灾。这样一来,贾政差不多得过了冬才能回来。宝玉就把书和字扔到一边,继续逍遥自在了。
这天,宝玉刚刚睡下,丫鬟们也准备要休息了,忽然有人来敲院门。开了门一看,是赵姨娘屋里的小鹊。小鹊笑着对宝玉说:“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老爷回来了,明儿叫你过去问话。”说完,转身就走了。
◆李嬷嬷
宝玉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先好好复习一下了。他想温习这篇,又怕明天提问那篇;想温习那篇,又担心明天提问这篇。况且一夜功夫,也不能全都温习一遍,所以就更加着急起来。
他这一看书不要紧,却连累着一房的丫鬟们都不能睡。忽然,芳官从后房门跑进来,喊着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忙命人各处寻找。晴雯趁机对宝玉说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就说是吓着了。”此话正合宝玉的心意。
值夜班的婆子们打着灯笼四处寻找,却什么都没发现,就回来说:“姑娘们可能睡花眼了,把风摇的树枝儿,错当成人了。”晴雯马上说道:“你们查得不仔细,还拿这话来应付事儿。现在宝玉吓得脸色都变了,浑身发热,我现在还要到上房去拿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禀告清楚的,难道按你们的话说就行了。”婆子们听了,吓得不敢吱声,只得又出去找。晴雯和芳官真的要去取药,故意闹得大家都知道了。王夫人听了,赶忙派人来送药,又命令值班的仔细搜查。
贾母听说宝玉被吓着了,细问缘由,大家只得回明情况。贾母道:“我早料到会有这种事了。现在值夜班的都不经心,这还是小事,只怕她们自己就是贼啊。”邢夫人、尤氏、凤姐和李纨等人都不说话,只有探春站出来说道:“近来凤姐身体不好,园内的人比先前放肆多了。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赌赌小钱,近日竟开了赌局,输赢都很大。”贾母听了,忙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你个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夜里既然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然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夜静人稀,什么事做不出来!”凤姐听贾母这样一说,忙道:“偏偏我又生病了。”于是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管事的四个媳妇来,当着贾母的面训斥了一顿。贾母又命人立刻去查赌钱的人,查出来重罚。
林之孝家的等人见贾母发怒了,也不敢再徇私情,马上到园子里把人都叫来,一一盘查。最后共查出大小头家和聚赌的二十多人,押着来见贾母。这些人跪在院子里,磕着响头求饶。贾母让人把骰子和牌一块烧毁,没收的赌庄充公再发给大家。带头的每人四十大板,并赶出去,永远不许再进来工作。其他人每人二十大板,去负责打扫厕所。贾母又把林之孝家的好好训斥了一番。其中有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她见亲戚给自己丢了脸,觉得很没面子。迎春的乳母也在,这让迎春觉得很不自在,黛玉、宝钗、探春她们就都向贾母求情:“这个嬷嬷平日里是不玩的,偶尔才犯错误。看在二姐姐的面子上,饶了她这一回吧。”贾母说:“你们不知道。这些奶妈们,仗着给哥儿、姐儿喂过奶,就觉得比别人体面。到处惹事生非,这比别人更可恶。这必须要做出个样子来,恰好现在就逮着一个。你们别管了,我自有道理。”宝钗她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贾母要睡午觉,大家就都出来了。尤氏去熙凤那里聊了一会儿,见她身体还不行,就到园子里去聊天。邢夫人在王夫人那里坐了一会儿,也到园子里来散心。她刚到园子门前,就见贾母屋里的丫鬟傻大姐笑嘻嘻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邢夫人叫道:“傻丫头,又拣了个什么狗不吃的东西这么高兴?拿来我看看。”邢夫人接来一看,是一个绣着裸体人像的香囊,吓得连忙攥住,忙问:“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傻大姐道:“我捉蟋蟀时在山石上捡的。”邢夫人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不是好东西,说出去,连你也要被人打死。”这傻大姐听了,吓得脸都黄了,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就呆呆地去了。邢夫人将香囊塞在袖内,心内也十分纳闷,揣摩着这东西是从哪来的。然后,又叫一个贴心的媳妇送到了王夫人那里。
凤姐正和平儿说着话,忽然有人通报说:“太太来了。”凤姐听了很诧异,不知她为什么事来的,马上和平儿等人迎出来。只见王夫人脸色不同平常,只带一个贴身的丫鬟走来,一言不发,走进里间屋坐下。凤姐端上茶,陪着笑问:“太太今天心情这么好,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大声说:“平儿出去!”平儿吓得都不知怎么好了,忙答应了一声,带着丫鬟们一齐出去。
凤姐也慌了起来,不知是什么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内扔出一个香囊来,说:“你自己看吧。”凤姐忙拾起一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哪里得来的?”王夫人见问,更加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哪里得来的?我天天就像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谁知你也和我一样啊。这样的东西大白天就摆在园子里的石头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捡着了。幸亏被你婆婆遇见,要不早送到老太太那里去了。我先问你,这个东西怎么丢在那里了?”
凤姐听了,也变了脸色,忙问:“太太怎么知道就是我的?我虽然年轻,但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说不定是哪个不自重的丫鬟、媳妇掉在那里的,或者从外面带进来的也不一定。”王夫人叹道:“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怎么会这样轻薄呢。不过是我气急了,拿话来激你。可现在怎么办呢?”凤姐说道:“太太快别生气了。先平心静气地暗暗查访,把事情查清楚。只借口说查赌博的案子,到时就算查不出来,外人也不会知道的。”王夫人说:“先叫人去通知周瑞家的,赶快暗暗地查访这件事。”
一会儿,周瑞家的等管事媳妇都来了。王夫人正嫌人少,忽然见邢夫人的陪房[2]王善保家的走来,刚才正是她来送的香囊。王夫人见她十分关切地来打听这件事,就对她说:“你去禀告你太太,也进园子里帮忙照管,可就比别人强多了。”这王善保家的,正因为园子里的丫鬟们不大奉承她生气呢,现在可抓住机会了。她听了王夫人的话就说:“这个容易。不是我多话,论理这件事早该严抓了。太太也不大到园子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好像成了千金小姐了,都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王夫人说:“这也是有的,跟姑娘的丫头可能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她们。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是不行的,何况她们呢。”
王善保家的又继续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宝玉屋里的晴雯,因仗着生得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有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西施似的,在人跟前能说会道。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眼睛来骂人,像个妖精一样,太不成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想起往事,便问凤姐说:“上次我们跟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和老太太一起走,我就没有说。现在想想这丫头肯定就是她了。”王善保家的又说:“干脆把她叫来让太太认认得了。”王夫人说:“宝玉屋里我常见袭人和麝月,这两个倒还好。我最讨厌她这样的人,好好的宝玉,如果让这样的东西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她马上叫人把晴雯找来。
晴雯身上不舒服,刚睡醒午觉,正发呆呢。听到叫她,只好跟着来了。到了凤姐的屋里,王夫人一见她松松的头发,垮垮的衣服,像贵妃醉酒、西施捧心那样懒洋洋、病怏怏的,而且看长相就是上个月那个丫鬟,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起来了。于是冷笑着说:“好个美人啊!真像病西施了。你天天弄这个样子给谁看啊?你干的事情,以为我不知道呢!我先放着你,等明天再揭你的皮!宝玉今天还好吗?”
晴雯一听这话很奇怪,但马上就明白被人暗算了。她听见问宝玉的情况,知道不能实话实说,就赶紧回答:“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也不常和宝玉在一起,具体情况只能问袭人、麝月。”王夫人又生气地说:“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干什么!”晴雯回答说:“我本来是伺候老太太的人。宝玉的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嬷嬷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和秋纹几个。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活,宝玉的事也没大留心。既然太太责怪,那我以后留心就是。”王夫人信以为真,接着说:“阿弥陀佛!你不接近宝玉是我的福气,不用你再费心了。既然是老太太把你给宝玉的,我明儿请示了老太太,再赶出你去。”她又对王善保家的说:“你们好好防着她,不准她在宝玉屋里睡觉。”晴雯满腹委屈,一出门就拿手帕捂着脸,边跑边哭,直哭到园子里。
王善保家的又说:“要调查这事其实也容易,等到晚上关园子门的时候,我们来个措手不及,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屋里搜查一下。如果翻出别的东西来,这个香囊肯定也是她的。”王夫人点头说:“这个主意不错,就这么做吧!”
吃过晚饭后,王善保家的请凤姐一起进园子,命人把角门都锁上,开始挨个儿搜查。她们先到了怡红院里。宝玉正因为晴雯不痛快呢,忽见一群人窜进来,奔着丫头们的房间就去了,赶紧迎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凤姐说:“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可能是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一面说,一面坐下喝茶。
王善保家的搜了搜,又问几个箱子是谁的。袭人见晴雯这样了,知道肯定出事了,又见来搜查,只得自己先打开了箱子和匣子,任她们搜查一遍。看到不过是些平常生活用品。到了晴雯的箱子,王善保家的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呢?”袭人她们刚想替晴雯打开,只见她挽着头发闯进来,“哗啦”一声把箱子掀开,两手抓住箱底,往地下一抖,把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斜着眼睛见也没什么违禁的东西,就禀报了凤姐,要到别处去。
从怡红院出来以后,凤姐对王善保家的说:“要搜查也只能搜查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是绝对不能搜的。”王善保家的笑着说:“这个当然了,哪能搜查亲戚家呢。”于是她们就进了潇湘馆。黛玉已经睡下了,听说来了很多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她刚要起来,凤姐已经走了进来,忙按住她不让起来,嘴里还说:“睡吧,我们马上就走。”接着,就说些闲话。
王善保家的带着人到丫鬟屋里,搜查了一遍。结果从紫鹃屋里搜出两副宝玉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和扇套,扇套里还有扇子。王善保家的很是得意,忙跑来叫凤姐去看,还大声地问:“这是从哪里来的?”凤姐笑着说:“宝玉和她们从小在一处混了几年,这当然是宝玉的旧东西。也不算什么怪事儿,还是撂下再到别的地方去吧。”紫鹃笑着说:“直到现在,我们的东西也分不清。要问这一个,恐怕连我也忘了是哪年哪月哪天的了。”王善保家的听熙凤这样说,也只好算了。
她们又到了探春院子里,谁知道早有人报告探春了。探春也猜着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才引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来,她就让丫鬟们举着蜡烛,打开门等着。看众人来了,探春故意问是什么事。熙凤笑着说:“因为丢了一件东西,连着几天也查不出人来,担心有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干脆大家搜一搜,去掉嫌疑,倒是洗清她们的好办法。”探春冷笑着说:“我们的丫头当然都是些贼了,我就是个大窝藏犯。既然这样,先来搜我的箱柜,她们偷来的东西都交给我藏着呢。”接着,她命令丫鬟们把箱柜一起打开,请凤姐搜查。熙凤陪着笑说:“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令来的,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又叫丫鬟们都快关上。
◆王熙凤
探春又说道:“你们别忙,连你们也都有抄家的日子呢!你们今天不是议论甄家,好好的怎么抄家了。现在咱们也开始有抄家的了。大族人家,要是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3]’,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就流下泪来。
凤姐知道探春的厉害,只得陪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搜明白了。”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没多少心眼的人,平时也听过探春的名,以为是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一个姑娘家哪里会这么厉害。她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就想趁这个机会显摆一下,于是走上去掀起探春的衣襟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话没说完,王善保家的脸上早挨了探春一巴掌。探春大怒,指着她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扯我的衣裳!少给我狗仗人势,惹事生非。”凤姐向王善保家的喝道:“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还不快出去!”凤姐服侍探春睡下后,才带着人往对面的暖香坞来。
这时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所以她们就到丫鬟们的房中一一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就到惜春房中来。惜春年纪小,还不懂事,吓得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所以凤姐也少不得安慰她。谁知竟在入画的箱中搜出一大包金银锞子[4]来,约三四十个,还有一副玉带板子和一包男人的靴袜等东西。入画也黄了脸,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为我父母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爱喝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次得了,悄悄地让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然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她,就带她出去打吧,我是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如果是真的呢,还是可以饶恕的,只是不该私自传送东西进来。”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撒谎。奶奶明天只管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凤姐道:“这个当然是要问的,如果撒谎,一定饶不了你!”说完,就去了迎春那里。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敲了半天门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于是往丫鬟们的房里来。因为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人是不是私藏东西了,于是她留神看她搜检。搜司棋的箱子时,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正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道:“等一下,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拿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和一双缎鞋来。还有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一个同心如意和一张字帖儿。字贴儿上写道:“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察觉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所赐香袋两个,今已查收。特送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了,没有生气反而乐了。别人并不识字,王善保家的平时也不知道她外孙女的事,见了这鞋袜,心里就有些发毛了,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她便说道:“是她们胡乱写的帐目,不成个字,所以让奶奶见笑了。”凤姐笑道:“这个帐目可是不好算啊。你是司棋的姥姥,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只得勉强说道:“司棋的姑妈嫁给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凤姐笑道:“这就是了。我念给你听听。”说着她就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王善保家的一心只想挑别人的错儿,不想反捉住了她外孙女儿,真是又生气又害臊,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没有惭愧害怕的意思,倒觉得奇怪。想到这时夜深了,也不必盘问。凤姐怕司棋羞愧了会寻短见,就叫两个老婆子看守她。她带着人,拿了物证回来,先休息了,等着明天再处理。
谁知第二天,凤姐就觉身体十分虚弱,有些支撑不住。于是请了太医来,开了药,倒将司棋的事放在了一边。听说凤姐病了,尤氏过来看望,坐了一会儿,又到园子里探望了李纨。正要去看望众姐妹,忽然,惜春派人来请她,尤氏就去了那里。惜春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说了说,尤氏看过入画的东西后说:“这确实是你哥哥赏给她哥哥的,只是她不该私自传送的。”惜春严厉地说:“这些姐妹里,只有我的丫头做了没脸的事情,我怎么好见人啊。昨天我让凤姐带她走,可她不肯。嫂子来得正好,快带她走吧。打她、杀她、卖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一概不管。”入画赶紧跪下哭着哀求道:“我再也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在从小的情分上,不要让我走了。”尤氏和奶妈们也都劝说。可谁知道,惜春虽然年纪小,却天生一种百折不回的怪脾气,任别人怎么说,她都认为丢了自己的脸,不肯松口。
尤氏从惜春那里出来,恰好碰到宝钗。薛姨妈近日不舒服,宝钗正要搬回家照顾她。这时,湘云和探春也来了。宝钗说了要出去的事,探春故意说:“很好。姨妈好了回来行,不回来也行的。”尤氏笑着问:“这话就奇怪了。”探春冷笑道:“叫别人撵,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没有必要死住在一起啊。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一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尤氏忙笑着说:“我今天是哪里来的晦气,偏都碰到你们姐妹们的气头儿上了。”探春笑着说:“你别装老实了。实话说吧,我昨天把王善保家的给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宝钗忙问为什么,探春就把昨晚的事情详细地说了说。
尤氏见探春先说了出来,就也把惜春的事儿说了。探春点点头说:“她就是这样孤僻性格,我们谁也拗不过她的。”她停了停,接着说:“今儿一早也没什么动静,听说凤辣子又病了。我让奶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怎么样了。她回来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怪她多事呢。”尤氏说:“这倒是正理。”探春冷笑着说:“这种掩饰谁不会做,再看以后吧。”尤氏也不好说什么了。差不多到了开饭的时间,湘云和宝钗就回去准备了。
人物谱
贾惜春
贾珍的妹妹。因为父亲贾敬一味好道炼丹,别的事一概不管,母亲去世又早,所以一直跟在贾母身边长大。贾惜春性格冷漠孤僻,心冷嘴冷。抄检大观园时狠心撵走丫鬟入画。她能诗而不善诗,能画而不善画,对别人的哀伤无动于衷。贾府的衰败,三个姐姐的悲惨结局,都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使她产生了弃世的想法。后削发为尼。
[1][蝇头小楷]指毛笔写的像苍蝇头一般大小的楷体汉字。
[2][陪房]旧时指随嫁的女仆。通常主人会给这些女仆在家里的男仆中找个丈夫成家。比如周瑞家的,就是王夫人的陪房,陪房通常在仆人中很有权势。
[3][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百足,虫名,约一寸长,全身三十多个环节,切断后能蠕动。比喻人或集团虽已失败,但其势力和影响依然存在。这里探春说贾府也像这个百足一样,虽已开始衰败,但是还有很大的势力和影响,这个时候外部无法立即杀死它,但是却可以从内部杀死它。
[4][锞子]旧时作货币用的小金锭或银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