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魇魔法姐弟逢五鬼

这天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1]，王夫人原本是要去的，见贾母不舒服就没去。只叫薛姨妈带凤姐儿和贾家几个姐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让他来抄个《金刚经》。那贾环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装腔作势地抄写。一会儿叫彩云倒杯茶来，一会儿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会儿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平时就很讨厌他，都不搭理。只有彩霞倒了一杯茶来递给他，并悄悄向贾环说道：“你安静些吧，何必这么招人烦呢。”贾环道：“我也知道，你不用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就不搭理我了。”

◆贾环

两人正说着，凤姐回来了。王夫人便问她生日宴会上的事，说了没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命人摘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用手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王夫人道：“儿子，你又喝多了酒，脸上滚热。去那边安静地躺一会儿吧。”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

宝玉在王夫人身后躺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和彩霞说笑，见彩霞不大搭理，两眼却向贾环那边看。宝玉便拉她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和我说句话吧。”一边说，一边拉她的手，彩霞挣扎着不肯。

贾环平时就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便更加生气了。但又不敢说出来，只能暗暗下手，现在机会难得，那就是用蜡灯油烫瞎宝玉的眼睛。他装作失手，猛地把那蜡灯往宝玉脸上一推。

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灯挪过来，又将里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过来看，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一面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我就说你上不得高台盘^[2]。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的孩子来，也不管管！几次三番的我都不计较，你们却蹬鼻子上脸了。”赵姨娘虽然时常有嫉妒之心，对凤姐宝玉两个不满，但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惹了事，所以不但忍气吞声，还要去替宝玉收拾。

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儿燎泡出来，幸而没伤到眼睛。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不知怎么回答，急得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然后又去安慰了宝玉，又命人取消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说：“有些疼，但也没什么。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即使说是自己烫的，老太太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

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觉得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到晚上打发人来问，说烫着了。黛玉便赶紧过来看，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敷了一脸的药。黛玉以为烫得十分厉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她来了，因为知道黛玉爱干净，所以忙把脸遮着，摇手叫她出去，不肯叫她看。

黛玉知道宝玉心里怕她嫌脏，笑着道：“我瞧瞧烫了哪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看了看，问他疼不疼。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天就好了。”黛玉坐了一会，就回房去了。

第二天，宝玉见了贾母，虽然承认是自己烫的，与别人没有关系，但免不了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了一顿。过了一天，宝玉的干娘马道婆^[3]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吓一大跳，听说是烫的，便在宝玉的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嘟囔囔了一阵，说道：“不要紧了，一定能好了。”

马道婆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来到赵姨娘房内。赵姨娘问道：“前天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的钱要是宽裕些，肯定会经常供奉，只是心有余力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等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多少钱掏不出来？”

赵姨娘听了，笑道：“罢，罢，再别说了。我们娘俩怎么能和人家比啊！宝玉还是小孩子，长得讨人喜欢，大家都多疼爱他一点也就算了，我就是不服这个人，她凭什么呀。”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

赵姨娘悄悄说道：“可不是吗，她快把家产全搬到她娘家去了。”

马道婆见她这样说，便探她口气说道：“你们也没别的想法，就随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明着不敢怎样，暗地里还做不成吗？”

赵姨娘听这话有道理，心里暗暗高兴，便说道：“背地里怎么做呢？你要是教给我这法子，我是不会亏待你的。”马道婆听她这样说，便笑道：“我还真不忍心看你们受罪，可说到谢我，你可就说错了。再说，就算我要你谢我，你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呢？”赵姨娘听她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如果想办法把他们都灭掉了，这家产不就都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行啊？”

马道婆听了，低了头，过了一会儿说道：“无凭无据，到那时候，你还认账吗？”赵姨娘道：“这有什么。我现在手里有一些私房钱，还有几件衣服和首饰等，你先拿些去。欠着的钱，我写个欠条给你。”说着，当即写了个五百两的欠条，并按上手印，然后又从橱子里拿出些私房钱。

马道婆看着白花花的一堆银子，还有欠条，就什么也不顾了，满口答应着，伸手先把银子掖了起来，收起了欠条，又在裤腰里掏了半天，掏出十个用纸剪成的小鬼和两个纸人，递给赵姨娘。又悄悄地教她道：“把她们两个的生辰八字^[4]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再把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自的床上就完了。我在家里作法^[5]，就会灵验的。”

却说黛玉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便时常和宝玉在一处说说话儿。这天饭后，她又来到怡红院。刚进院门，就听见房内有笑声，原来李纨、凤姐、宝钗都在这里。众人一见她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黛玉笑道：“今儿来得这么齐，是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哪儿去了？”林黛玉笑道：“哦，你不说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又道：“你尝了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道：“我喝着不太好，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道清淡，只是颜色不大好。”

凤姐道：“那是暹罗国进贡来的。我喝着也没什么味儿，还不如我平时喝的呢。”林黛玉道：“我喝着挺好的。”宝玉道：“你要是爱喝，把我这个也拿去喝罢。”凤姐笑道：“你要爱喝，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真的，那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去取，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喝了他们家一点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好啊你，还说起闲话来了，又喝茶又喝水的。你既然喝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当媳妇呢？”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

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吱，便回过头去了。李纨笑着对宝钗说：“还是我们二婶子说话风趣啊。”林黛玉道：“什么风趣，不过是耍贫嘴讨人厌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有什么不好？”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是人儿、门第^[6]配不上，根基配不上，还是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委屈了你？”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颦儿回来，走了倒没意思了。”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她。

刚走到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看宝玉。凤姐只顾和黛玉说笑，连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刚要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纨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宝玉道：“林妹妹，你先等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宝玉拉着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地笑，心里有话，嘴里却说不出来。黛玉禁不住脸红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又大叫一声：“我要死！”便一跳离地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黛玉和丫头们都吓呆了，忙去告诉王夫人、贾母等。大家一起赶来时，只见宝玉正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和王夫人吓得浑身直发抖，一声“儿”一声“肉”地放声大哭。亲戚朋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全到大观园里探望，园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突然，凤姐手拿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冲进园子，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大家更慌乱了。周瑞家的连忙带着几个有力气、胆大的女人上前抱住她，把刀夺下来，把她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人哭得天昏地暗。贾政他们顾了这里，顾不了那里，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但什么办法都没有作用。第二天，王子腾又来探望。接着，史家、邢夫人的兄弟们也都来探望。大家又都想了很多办法，仍然没有效果。凤姐和宝玉两个人神志更不清醒，睡在床上，浑身热得像火炭一样，嘴里一直说着胡话。到了晚间，把他们二人抬到了王夫人的上房内，派贾芸等人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步不离，只是围着哭，也没有办法。

贾赦还到处去找能治病的和尚和道土，贾政见都没有效果，便劝阻贾赦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实在没办法，也就只能这样了。”贾赦并不理他，仍是继续到处寻找。眼看着三天过去了，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呼吸都快没有了。全家人都说没了指望，就安排把送葬的衣服什么的都准备好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哭得死去活来。赵姨娘、贾环却称心如意了。

到了第四天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睛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一下，打发我走吧。”贾母听了这话，就像被摘去了心肝一样。赵姨娘在旁边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宝玉看样子是不行了，不如把他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得受苦。”话没说完，就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婆子，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见得他不中用了？你想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就和你们要命。平日里都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吓破了，见了他老子像个避猫鼠儿似的。都是你们调唆使坏！”

贾政在旁边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劝解。不一会儿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材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的棺材？”并连声说要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正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时，只听见阵阵木鱼声响，外面有人念着：“南无解冤孽菩萨。专治疑难杂症、小鬼附身。”贾母、王夫人听见这话，忙命人快去请进来。众人一看，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脚的道人。

◆赵姨娘

贾政问道：“不知二位道友在哪个庙里修行。”那僧人笑道：“长官不用多说。听说府上有人病了，我们是特来医治的。”贾政道：“是有两个人中邪，但不知你们用什么办法？”那道人笑道：“你家有现成的宝物，为何还要问我们？”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一动，便说道：“小儿出生时是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7]，谁想竟然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哪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因为它被美色、金钱、名利等迷惑了，所以就不灵验了。你快去取来，我们念念经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从宝玉脖子上取下那玉来递给他们二人。那和尚接过宝玉，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眨眼已经过了十三年了！光阴似箭，弹指一挥间！过去你的生活多自由啊！”说着又念了一首诗：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他感叹一声，又念了一首：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完后，又抚摸了一会儿玉，说了一些疯话，才递给贾政说：“已经灵验了，把它挂在门框上，将他们两个人放在一间屋里，除了自己的母亲外，不能让任何女人接近。三十三天之后，包管什么病都没有了。”说着回头便走。贾政追着表示感谢，可他们早就走远了。贾母派人去追，却连人影也没看见。

于是，大家就按照僧人的吩咐去做，到了晚上，他们两个竟渐渐醒过来，直喊肚子饿。贾母和王夫人高兴坏了，马上让人熬了米汤给他们喂下去，两个人的精神也好了起来。

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平儿、袭人她们都在外屋等消息。听说吃了米汤，醒了过来，别人还没开口，林黛玉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回头看了她一眼，“嗤”的一声笑了。惜春问：“宝姐姐，有什么好笑的？”宝钗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现在才好些，还要管林姑娘的姻缘了。”林黛玉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些人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地学。”一边说，一边摔帘子出去了。

[1][寿诞]中国民俗文化中对“庆祝生辰”的书面敬称，俗称“做寿”。

[2][高台盘]比喻高级的或上等的场合。

[3][道婆]指年长的女道士。

[4][生辰八字]指人的出生年月日，迷信的人用这个来预测人的命运祸福。

[5][作法]旧时指道士施行法术。

[6][门第]指家庭或家族的社会地位。

[7][邪祟]旧指作祟害人的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