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晴雯撕扇为一笑

盛夏午后，主人和下人们都在睡午觉。宝玉来到王夫人的屋里，见几个丫鬟手里拿着针线，正打盹呢。王夫人在里间的凉榻^[1]上正睡觉，金钏儿坐在旁边给她捶腿，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要睡着了。宝玉轻轻地走过去，动了一下金钏儿的耳环，笑着说：“瞌睡成这样了？”金钏儿抿嘴笑一笑，摆着手让他出去，仍旧闭上眼打盹儿。宝玉悄悄地探头看看王夫人闭着眼，便掏出润喉的香雪润津丹^[2]，递到了金钏儿嘴里。金钏儿也不睁眼，只是用嘴含住了。

◆李纨

宝玉又上前拉住她的手，笑着说：“我明天向太太说要你去，让你和我在一起。”金钏儿什么也没说。宝玉又说：“要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睁开眼，推了宝玉一下，笑着说：“你急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面，是你的就是你的。’”这时，王夫人翻身坐起来，照着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她骂：“小贱人，好好的男人，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醒了，早一溜烟儿地跑了。

金钏儿的脸火辣辣的，但一句话也不敢说。王夫人又叫来玉钏儿说：“叫你妈来，把你姐姐带出去。”虽然金钏儿苦苦哀求，王夫人仍不肯改口，金钏儿只得含羞忍辱地出了贾府。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午间，王夫人备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人吃饭。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采，只当是因为金钏儿的事，更加不理他。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缘故，心中不自在，也就懒懒的。凤姐昨天晚上就从王夫人那里知道了宝玉、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人心里不舒服，哪里还敢说笑，只得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大家都觉得气氛尴尬，坐了一坐就各自散了。

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巧晴雯上来换衣服，不小心把扇子掉在地上，跌折了。宝玉叹道：“真是个蠢材！将来怎么办？明儿你自己当家，难道也这么毛手毛脚的？”晴雯冷笑道：“二爷最近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给脸色看！以前连那么贵重的玻璃缸、玛瑙^[3]碗都不知道摔碎了多少，也没见生这么大气，这会儿一把扇子就急了？要嫌弃我们就打发我们走！”宝玉听了这话，气得浑身乱颤，说道：“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听见争吵，忙过来问道：“好好儿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然这么会说，就该早点过来，也省了爷生气！”袭人见宝玉已经气红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她说“我们”两个字，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光明正大的，哪里就称上‘我们’了！”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心起来，含泪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行！”宝玉理也不理，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真的去找太太，也不嫌害臊？就是她真的要走，也要等气消了再回太太也不迟。”宝玉坚持要去回太太。袭人、麝月、秋纹等众丫鬟跪下求情。这时黛玉进来，见此情形，打趣道：“大过节的怎么好好儿的闹起来？难不成是争粽子吃争恼了？”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黛玉回去后，薛蟠又来请宝玉喝酒，到晚上才回来。宝玉带着几分醉意，踉跄着回到自己院内，只见有个人在院中的乘凉枕榻上睡着了，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她。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你何苦又来招我！”宝玉一看，原来竟是晴雯。宝玉将她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我只不过说了你两句，你就扯出那么多话来。说我也就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连带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叫人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然知道不配，干吗还睡在这上面？”晴雯“哧”地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宝玉笑道：“我也没洗，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拿果子来吃吧。”晴雯笑道：“我毛手毛脚的，连扇子都跌折了，哪里还配吃果子？要是再打碎了盘子，那还了得？”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本就是给人用的，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随性情去罢了。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摔了也可以，只是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那好啊，你就拿扇子来让我撕，我最喜欢撕了。”宝玉听了，便笑着把手中的扇子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哧”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哧哧”又撕几下。宝玉在旁笑着说：“撕得好，再撕响些。”正说着，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吧。”宝玉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扇子也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个稀烂，二人都大笑。麝月道：“你们干嘛拿我的东西开心？”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随便挑新的去，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然这样，不如把匣子搬来，让她撕个够，岂不更好？”宝玉笑道：“你这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她也没折了手，叫她自己搬去。”晴雯笑着说道：“我今儿也累了，明天再撕吧。”宝玉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多少钱！”

人物谱

晴雯

晴雯是宝玉的丫鬟，“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晴雯从小被卖给贾府的奴仆赖大家为奴。赖嬷嬷到贾府去时常带着她，贾母见了喜欢，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这种被奴才当作礼物送给主子的奴才身份是最低下的。晴雯唯一的亲人是姑舅表哥多浑虫和与贾琏有染的多姑娘。她长得风流灵巧，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点像林黛玉，又称“黛影”。口齿伶俐，针线活尤好。聪明绝顶，个性刚烈，反抗性极强，敢爱敢恨。

她深得贾母的喜爱，可正是因为她模样长得稍好一些，经常和贾宝玉说说笑笑，就被王夫人误以为晴雯带坏宝玉，驱逐她出府。晴雯被逐出大观园不久，就病死了，死在其姑舅表哥家，有的人也说，晴雯就是黛玉的影子，她的死也就是黛玉的写照。

晴雯在大观园中的所作所为是光明磊落的，她虽然和宝玉情投意合但却不会象袭人那样“鬼鬼祟祟”的有肌肤之亲，虽然无依无靠家境贫寒却不会象别的小丫头那样偷偷摸摸，她看不起那些狗仗人势欺负奴才的奴才，在抄检大观园的一幕里，晴雯的言行像一颗瞬间升起的绚烂的流星，刹那间照亮了大观园那黑漆漆的夜晚。

[1][凉榻]是古代的一种坐卧式家具。

[2][香雪润津丹]一味中药，夏天服用可以解暑、清火。

[3][玛瑙]自然界中分布较广，质地坚韧，色彩相当有层次，常用做饰物或玩赏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