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贾宝玉偶获金麒麟

端午节下，元妃打发夏太监出来，赏了端午节的节礼。宝玉回房后，袭人将元妃所赐的东西取了出来，只见有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两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1]一领。宝玉见了，很是喜欢，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吗？”袭人道：“你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的一样。”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回事？林姑娘和我的不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吧？”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能错呢！”宝玉便叫紫绡来：“把这个拿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叫她喜欢什么就留下。”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会儿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让二爷留着吧。”宝玉便命人收起来，洗了脸往贾母那里请安去。

宝钗因往日听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话，所以总躲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与宝玉一样，心里觉得很没意思。今儿又巧了，偏偏在贾母这儿遇见了宝玉。只听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宝钗左腕上正好戴着一串，见宝玉问，便拉起袖子往下褪手链。她长得很丰满，还不大好褪。宝玉见宝钗生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有一种妩媚风流，不觉看呆了。宝钗见他愣住，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丢下串子，转身要走。只见林黛玉踩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笑呢。

宝钗道：“你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刚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哪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刚出来，它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一声，吓了一跳。黛玉摇着头笑道：“对不起，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她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想要说什么，又不好说。

过了一会儿，凤姐来了，约宝钗、宝玉、黛玉等人到清虚观^[2]看戏去。

到了初一这天，荣国府门前车马拥挤、人头攒动。贾母坐一乘八人抬的大轿，李纨、熙凤、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抬的轿子，宝钗和黛玉共坐一辆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车。然后是那群丫鬟们，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彩云也跟着去了。

◆金钏儿

快到清虚观时，就听到钟鼓齐鸣，张法师带领道士们已经在路旁迎接了。轿子刚进山门，就看到了守门大帅、千里眼、顺风耳等塑像，贾母命令停轿。贾珍也派人来接了。众人下了轿，进了屋，张道士在旁边陪着笑对贾珍说：“论理我该进屋伺候，但是有小姐、太太们在里边，我不敢随便进去。现在，向您请示一下。”

贾珍知道这张道士的身份，所以不敢怠慢，领着张道士进来，对贾母说：“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快请。”贾珍忙去搀了过来。张道士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都好？最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福，我身体还算好，就是很惦记公子宝玉。前天我邀请他来玩，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那天真不在家。”说着又回头叫宝玉过来。宝玉刚解手回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公子越来越英俊了。”又叹道：“我看见公子的这个容貌身段，言谈举止，就同当日的荣国公一个样子！”说着就流下泪来。贾母听了，也不由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的这些儿子孙子，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呵呵一笑，道：“前天在一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个好模样儿，又聪明伶俐，家庭也不错。我看和宝玉公子很般配，不知老太太您看怎么样？”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大一些再定吧。你帮着打听打听，别的不要求，只要模样、性格好就行。”

说完，只见凤姐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3]儿你怎么还不给啊。前天你还好意思派人向我要鹅黄缎子！我不想给你，又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寄名符早准备好了，现在我就去拿来。”

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会儿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凤姐笑道：“拿出来就行了，还用个盘子托着干什么？”张道士道：“手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笑道：“你拿出盘子来，倒吓我一跳。我看你不是送符，倒像是向我们化缘要钱呢。”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忍不住笑了。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并不为化布施，而是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与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听说，就让宝玉摘下通灵宝玉来，放在盘子里。张道士小心翼翼地捧着走了出去。

贾母与众人又各处游玩了一会儿，刚要上楼，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公子的玉，真是个稀罕物。也没什么敬贺的东西，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就算是敬贺之礼。”贾母听说，看盘内有金璜，也有玉，还有事事如意或岁岁平安等，都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其中有个金麒麟^[4]，上面装饰着翠鸟的羽毛。这种工艺叫“赤金点翠”。贾母拿起它来，笑着说：“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样一个东西。”宝钗笑着回答：“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一些。”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忙将那金麒麟拿起来揣在怀里。

大家看过戏，下午就回来了。黛玉中了暑，宝玉放心不下，饭也懒得去吃，时不时过来探望。黛玉怕他有个好歹，便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干什么？”宝玉因昨天张道士提亲，心中不舒服，现在听黛玉这样说，心里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也就罢了，连她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里的火气就控制不住了，没头没脑地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算了，算了！”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你白认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你的呢。我知道，昨天张道士说亲，你怕影响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就拿我出气。”

宝玉听见黛玉说“好姻缘”三个字，更加发怒了。但嗓子发干说不出话，就赌气从脖子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跺脚往地下一摔，大喊：“什么破玩意儿，我砸碎你就没有烦恼了！”好在这块玉非常坚硬，摔了一下，一点伤痕都没有。宝玉见没摔碎，就回身找东西来砸。

黛玉见他这样，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呢，你摔那不能说话的物件，还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抢，又抢不下来，就赶紧跑去叫来了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抢下了那玉。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关你们什么事！”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见他气成这样过，就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和妹妹吵架，犯不着砸它，要是砸坏了，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得去？”黛玉哭着，一听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还没有袭人了解自己的心思，便更加伤心地大哭起来。这一生气，把刚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雪雁也上来捶背。

紫鹃说：“虽说是生气，姑娘也该自己保重。这吃了药刚好些，却因和宝二爷吵架，又吐出来。要是犯了病，宝二爷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宝玉听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想着黛玉还不如紫鹃。又见黛玉脸红头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汗又是泪的。宝玉见了后悔刚才不该和她计较，这会儿这样，我又替不了她。心里想着，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袭人见他们两个哭，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边收拾，一边拿扇子替黛玉轻轻地扇着。她见这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不由得伤心起来，拿手帕擦起眼泪。

四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对着哭。一会儿，袭人勉强笑着对宝玉说：“不看别的，光看这玉上穿的穗子^[5]，你也不该和林姑娘吵架。”黛玉听了，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抢，却已经被她剪成了几段。黛玉哭道：“我是白效力了。他也不在乎，自然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说：“这是何苦呢，是我刚才多嘴了。”宝玉对黛玉说：“你只管剪，反正我是不戴了。”

再说那些婆子们，见事情闹大了，就一起去向贾母和王夫人报告。贾母和王夫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兴师动众地赶过来，将袭人、紫鹃数落了一顿。

过了一天，是薛蟠生日，大家都去看戏，只有宝黛二人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说不去。贾母急得抱怨说：“我这个老不死的，怎么偏偏遇到这么两个让人操心的小冤家啊。真像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什么时候我断了这口气，你们就是闹上天，我也眼不见心不烦。”这话传入宝玉和黛玉的耳朵里，他们好像明白了很多东西，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不知不觉就潸然泪下了。

袭人劝宝玉说：“千不对，万不对，都是你的不对。平常你经常骂别人蠢，不懂得体贴女孩儿们。现在你也这样了。明天就是初五，过端午节了，你们再这样像仇人一样，老太太就更生气了，我们也跟着受罪。你先主动认个错，大家还像原来一样，那多好啊。”

黛玉也正后悔与宝玉吵架呢。紫鹃劝她说：“要说前天那件事，还是怪姑娘你太浮躁了。别人不知道宝玉的脾气，难道咱们还不知道吗。为那块玉也不是闹了一回两回了。”黛玉说道：“你倒来说我的不是了。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你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如果说宝玉有三分不对，那姑娘就有七分。我看他平日对姑娘很好，都是因为姑娘小性儿，惹恼了他，他才这样了。”

林黛玉正要说话，只听院外有人叫门。紫鹃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林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错了。这么热的天，晒坏了他怎么办呢！”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紫鹃笑道：“我以为宝二爷再也不来我们这了。”宝玉笑道：“你们把小事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就是我死了，魂也要一天来一百趟。妹妹好了吗？”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不大好。”宝玉笑道：“我知道她有什么气。”一边说着，一边进来了。

黛玉因听见宝玉来，忍不住又伤心地哭起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说：“妹妹身体可好？”黛玉擦着眼泪，没有说话。宝玉坐在床沿上，笑着说道：“我知道妹妹不生我气了。如果我不来，别人还以为我们又吵嘴了呢。如果等别人来劝咱们，那咱们也显得太生分了？不如我过来，你要打就打，要骂要骂，但是千万别不理我。”接着，他“好妹妹，好妹妹”地叫了几万声。

黛玉心里本是想不理宝玉的，但听他说得有道理，忍不住哭着说：“你也不用再哄骗我。从今往后，我也不敢再亲近二爷，二爷就当我走了吧。”宝玉笑着说：“你去哪里啊？”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着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听这话，立刻放下脸来，问道：“你胡说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命去做和尚？”

他们正说着，只听有人喊道：“好了！”二人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凤姐跳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你们有什么可吵的，三天两天就闹一次，越大越像孩子了！快跟我去见老太太吧，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说着拉了黛玉就走。

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叫她们干什么，有我服侍你呢。”一边说，一边拉着就走。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等我到那里，人家两个人正在一起互相道歉呢。两个人就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你的手紧拉着我的手，还用得着别人劝吗？”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黛玉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见宝钗在这里，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今天过生日，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觉得太热，就借口说身体不好，到这里来了。”

宝玉看出宝钗是在讽刺自己撒谎，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贵妃，原来也是身体丰满怕热啊。”宝钗听了，非常生气，想了一会儿，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贵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宝玉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更加不好意思，便又同别人闲聊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挖苦宝钗，心中很得意，便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看见黛玉得意的样子，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罪。”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宝黛二人知道这是讽刺宝玉向黛玉道歉的事，羞得脸都红了。

凤姐虽然听不懂这三个人的话，但观察他们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笑着问大家：“这样的大热天，怎么还有人吃生姜啊？”其他人都愣了，就奇怪地说：“我们没有吃生姜啊。”凤姐故意用手摸摸腮帮，装作惊讶地说：“既然没人吃姜，怎么脸上都辣辣的？”宝玉和黛玉听了这话，就更不好意思了。宝钗想乘胜追击，再讽刺几句，但看到宝玉已经非常羞愧了，只得一笑收住。

[1][簟]席子。

[2][清虚观]道观，道教教徒修行的场所。清虚是道观的名称。

[3][寄名符]古代为了儿女容易成长，就把他送到僧道处做寄名弟子，以求神佛庇佑。这个寄名的师傅就要给这个小孩子寄名符佩带。

[4][麒麟]传说中的神兽，古人把它当作仁兽、瑞兽。

[5][穗子]丝、绒等扎成的如禾穗状的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