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尤二姐受虐偷吞金

大家正说笑呢，就见东边府里的几个人慌慌张张跑过来说：“老爷升天了。”大家都吓了一大跳，说：“好好的又没有得病，怎么就没了？”仆人们说：“老爷天天修炼，是功德圆满，做神仙去了。”又请太医过来检查。大夫检查后说：“是误吃了丹药，烧坏了肚子才去世的。”道士们赶紧辩解说：“是老爷吃了秘法新制的丹砂^[1]，我们都劝过他‘功夫未到，不能吃的’，没想到老爷晚上偷偷地吃了，就升天了。这也许是因为他心诚，所以扔掉皮囊^[2]，脱离人世的苦海了。”

尤氏想贾珍父子还有贾琏等都因为国丧不在家，宝玉又不懂事，一时间竟没个得力的男子，不免有些慌张起来。她一边着急回去料理，一边又叫人快去向贾珍报信。但是算来，贾珍最早也得半个月才能回来。现在天气又炎热，实在等不得，于是就自作主张，先把棺材抬到铁槛寺停放，然后就做起道场来等贾珍。尤氏因为在铁槛寺不能回家，便将她的继母和两个未出嫁的妹妹带来帮着料理家务。

贾珍听到消息，马上就和贾蓉星夜赶回。过了没几天，贾琏也回来了，他便帮着贾珍在铁槛寺料理丧事。又过了几日，到了给贾敬送殡的日子，贾母没有痊愈，就留下宝玉在家伺候。凤姐也没好利索，也没去。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他们率领家人，送到铁槛寺，晚上才回来。贾珍、尤氏和贾蓉还在寺里守灵，等过了百天后，就送灵柩回原籍。宁国府的事仍旧托付给尤老娘和二姐、三姐照管。

这天，贾琏陪着贾蓉来东府里取银子。没想到碰到了尤二姐后，就被她的美貌所倾倒，只是不好说出口。谁知他的心事被贾蓉看出来了，为了讨好贾琏，贾蓉便撺掇起来。那尤老太、尤二姐和贾珍也同意了，只有尤氏觉得这件事很不妥当，所以极力反对。可是贾珍已经拿定了主意，尤氏也没办法，就随便他们了。于是，贾珍、贾琏与贾蓉也不顾国孝家孝在身，就秘密商量起来。他们怕凤姐知道，就在外面买了新房，定下了日子要偷偷迎娶尤二姐。

到了初二这天，先把尤老太和尤三姐送到新房。尤老太一看，东西很齐全，母女俩人也很高兴。不一会儿，贾琏也穿着便服坐着小轿来了，拜过天地，烧了纸马^[3]，就算明媒正娶了。

◆尤二姐

贾琏自从娶了尤二姐后，越看越喜欢，就把凤姐扔一边不管了。他不时地回趟家，只说在东边府里有事，凤姐倒也没起疑心。家里的人虽然多，但也都不管这些事。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的生活费，又把自己多年积攒的私房钱，一起拿过来交给了尤二姐保管。还说等凤姐一死，就把尤二姐接进府里。尤二姐听了，自然非常高兴。

且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凤姐不知从何处听得一些风声。这天，兴儿正在帐房里和仆人们玩，听说二奶奶叫，就吓了一跳。凤姐一见他，就咬牙切齿地说：“好小子！你和你爷办得好事啊！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清楚！”兴儿一见这阵势，不觉“扑通”一下跪倒，把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凤姐边听边骂，最后大声地说：“从今天起你不许再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晚一点儿，你试试！”兴儿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来。

凤姐私下里早已打定了主意，等贾琏一走，她就找来工匠，收拾了三间东厢房，并照着自己的卧室进行装饰摆设。十五这天，她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家的、旺儿家的四个人，来到了尤二姐的住处。一见凤姐来，尤二姐让丫鬟拿来褥子，跪在上边说：“我年轻，所有事情，都是母亲和姐姐商量决定。如果姐姐不嫌弃我，我就一切都听姐姐的，全心全意伺候姐姐。”说着，她又行了礼。

凤姐忙站起来还礼，并说：“二爷娶妹妹做二房的大事，也没跟我说。今天碰巧他出了远门，所以奴家我亲自来拜见，还求妹妹体谅我的苦心，搬到家里去住。你我姐妹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如果妹妹在外边，我怎么能够安心呢。再说，让外人知道了，也不好啊。那些下人见我平时管理严格，都在背后说三道四的，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妹妹可不要信以为真。我求妹妹进去和我一起住着，同享幸福，同侍公婆，同劝丈夫，同甘共苦，情同姐妹。这样，那些小人见了，就要后悔以前看错了我，而且二爷回家看见，也会暗暗悔恨的。所以妹妹就是我的大恩人，能帮我洗清过去的冤屈啊。要是妹妹不和我回去，我情愿在这里陪着，每天伺候妹妹梳头洗脸。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替我说说好话，让我好歹有个安身之处，我死了也愿意啊。”说着，她就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尤二姐见了这情景，也陪着流下了眼泪。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坐好，凤姐又叫周瑞家的拿出四匹上好的布料，四对金珠簪环作为见面礼。尤二姐忙行礼接受了。两个人喝着茶，说着话。熙凤还不住地自我检讨。尤二姐看到这些，就把她当作一个大好人，认为小人们因为不如意就诽谤主子，也是正常。于是，她就掏心窝子地和凤姐谈着，最后干脆就把凤姐当成了知己。

凤姐又催着尤二姐穿戴好，两个人拉着手上了车。在车上，她轻声地对二姐说：“我们家的规矩多。这件事老太太也不知道，要是她知道二爷在服孝的时候娶了你，会把他打死的。所以现在不能见老太太和太太。我们家有一个花园，都是姐妹们住着。你先在园子里住两天，等我想个办法去说，那时再去见面就稳妥了。”尤二姐低着头说：“一切听姐姐安排。”下了车，凤姐就领着二姐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的住处。尤二姐和大观园的人，一一见了面。大家见她漂亮和善，没有不称赞的。凤姐又悄悄地求李纨收留几天，说等和贾母说了之后，自然就走了。李纨见那边已经收拾了房屋，况且是在服孝期间，只好帮这个忙了。凤姐又安排了自己的一个丫鬟伺候尤二姐。

尤二姐也算进入贾府，见姐妹们这么好，也就安心住下，没有多想。谁想没过三天，丫鬟善姐就不听使唤了，不但讽刺挖苦尤二姐，不伺候她，渐渐的连饭也懒得给她端了，有时早一顿，有时晚一顿，拿来的也都是剩菜剩饭。尤二姐也说过两次，没想到她反倒先乱叫起来。尤二姐怕别人笑话她不安分，只好忍了。每隔五六天，凤姐就过来一趟，总是和容悦色的，还亲切地嘱咐说：“如果下人做得不对，只管告诉我，我就打她们。”接着，她又骂丫鬟、媳妇说：“我了解你们，软的欺，硬的怕。如果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了你们的命。”尤二姐见她这样好心，就想：“既然她有这份心，我又何必再多事。我如果告了，她们受了委屈，就会说我不贤惠了。”因此，她反过来替仆人们遮掩。

凤姐又派旺儿在外面打听着尤二姐的事。原来她已经有了婆家，女婿现在才十九岁，叫张华，整天在外边吃喝嫖赌，不务正业，把家产都花光了，就被父亲赶了出来，现在住在赌场里呢。凤姐拿了二十两银子给旺儿，叫他悄悄地指使张华到衙门里告状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期间，违背圣旨，瞒着父母，依仗有钱有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

贾蓉和贾珍听说有人状告他们，马上拿了二百银子让人去打点都察院，又让家人去应诉。这时，凤姐来了，她大声地说：“好个大哥啊，带着兄弟们干得好事！”说着又拉着贾蓉来到了上房。尤氏正好迎了出来，见凤姐脸色不对，忙笑着说：“什么事这么忙？”凤姐照脸上就吐了一口说：“你们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只会偷着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你就愿意给，也要明媒正娶，才像个样。你得了病了，国孝、家孝两重孝，就把人送来了。现在人家告我们，连官府都知道我好吃醋，要休了我。我到你们贾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害我？”她边说，边哭，还拉着尤氏，非要上公堂。

贾蓉急得跪在地上直磕头，求着说：“姑妈、婶子不要生气了。”凤姐马上又狠狠地骂起贾蓉来。尤氏快被凤姐揉搓成一个面团了，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骂起贾蓉来。这时，众仆人也都跪了一地，央求凤姐给留个面子。凤姐闹够了，就换了副脸孔，反过来给尤氏赔礼道：“我年轻不懂事，一听见有人告了，就吓昏了，都不知道刚才怎样得罪嫂子了。请嫂子体谅我，还要转告哥哥，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和贾蓉听了，都说：“婶子放心，横竖是一点连累不着叔叔。只是老太太、太太跟前婶子还要周全，别提这些话才好。”

凤姐冷笑说：“你们背着我干了事，现在还哄着我成全你们。我还没傻到这个地步，我和嫂子一样怕绝后。我一听见消息，赶紧叫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一起住。谁知道，事情偏偏不顺我的心，半空里又跑出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得两个晚上都没合眼儿，也不敢声张，只好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为什么这样大胆。这事爷做得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再说人家确实占着理啊。你兄弟不在家，又没个人能商量。所以我又急又气，只好来找嫂子了。”

尤氏和贾蓉不等她说完，赶紧说：“不用担心，肯定能处理的。”贾蓉又说：“那张华不过是穷疯了，所以拼了命来告状。咱们想个办法，多给他些银子就完了。”凤姐听他这么说，就不说什么了。尤氏命人来服侍凤姐梳妆洗脸，又摆酒招待，亲自递酒夹菜。

凤姐也不多坐，坚决地走了。她进了园子，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尤二姐，又说自己怎么操心打听，又怎么想办法，大家才都平安无事了。尤二姐听了，自是对她感激不尽，就跟着她去见了贾母、王夫人。贾母见了尤二姐，仔细看过后说：“真是个齐整的孩子，比你还要俊些。”凤姐笑说：“还请老祖宗发发慈心，先让她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贾母点头同意。王夫人正担心凤姐会闹事儿，现在见她这样做，也很高兴。于是尤二姐就搬到厢房去住了。

那张华本来就没有胆量告贾家，后来见贾蓉打发人来威逼利诱，便撤了状子，回老家去了。凤姐听说张华逃走了，就怕张华日后来翻案，那岂不是害了自己，于是悄悄命旺儿将张华治死，斩草除根。旺儿不敢惹上人命官司，便在外面躲了几天。回来告诉凤姐说，张华在路上被强盗打死了。凤姐听了，这才罢休。

又过了几天，贾琏办事回来，去见贾赦和刑夫人，贾赦对贾琏的办事能力很满意，高兴得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秋桐赏给他做妾。贾琏十分高兴，又去见贾母和王夫人等，然后回房见了凤姐。凤姐竟和尤二姐一同出来迎接，还对他嘘寒问暖。贾琏便将秋桐的事说了，凤姐听后只好忍气吞声，装出笑脸来，贾琏心中很是纳闷儿。

秋桐连凤姐、平儿都不放在眼里，哪里容得下尤二姐，张口骂尤二姐是娼妇，凤姐听了暗乐。李纨、迎春、惜春她们，都觉得凤姐对尤二姐很好，然而宝钗、黛玉却暗暗替尤二姐担心。没别人的时候，尤二姐常常抹眼泪，但又不敢抱怨什么。贾琏见凤姐这么贤惠，也就什么都不留心了。

贾琏自从娶了秋桐，心里就只有秋桐一个了。熙凤虽然恨秋桐，但却想“借刀杀人”，用她来除掉尤二姐，然后再慢慢收拾秋桐。没人的时候她偷偷对秋桐说：“你年轻不懂事。她现是二房奶奶，是你爷心坎儿上的人，就连我还要让她三分，你却硬去碰她，不是找死吗？”秋桐听了马上就炸了，天天破口大骂。尤二姐在房里气得直掉眼泪，饭也吃不下，又不敢告诉贾琏。

尤二姐本是个温柔、娇弱的女孩，怎么能禁得起这样的折磨。过了不久，就病了一场，饭也不大吃，逐渐黄瘦下去。贾琏来看她的时候，她就哭着说：“我这病是不能好了。我已有了身孕，不知道是男是女。如果老天可怜我，让我生下来就好了。”贾琏马上叫人去请来了医生。谁知竟是个庸医，胡乱开了一剂猛药，不但没治好病，反而把腹中的男胎打下来了。

到了晚上，尤二姐心想：“病已经得了，天天受着折磨，估计是不能好了。孩子还没了，也就没有什么挂念了。不如死了，倒还干净。”想着，她就挣扎着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子，含着泪放到嘴里，吞咽了下去。然后，又把衣服、首饰穿戴整齐，上炕躺下了。第二天早晨，丫鬟们发现她已经死了。平儿进来看时，不由放声大哭。丫鬟们都惧怕凤姐，然而想想尤二姐为人温和宽容，现在就这样死了，也都很伤心。

贾府的人很快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贾琏趴在遗体上哭个不停。凤姐也哭了两声：“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走了，辜负了我的心啊！”尤氏、贾蓉等人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去禀报了王夫人，在梨香院停放五天，再挪到铁槛寺去。贾琏掀开被单只见尤二姐面色红润，就又大哭起来，喊叫着：“奶奶，你死得不明不白啊，都是我害了你啊！”贾蓉忙上来劝说：“叔叔别太悲伤了，是我姨娘自己没福啊。”说着，他又向南指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明白了他指的是凤姐，跺着脚说：“都怪我大意了，被她骗了。这件事早晚会弄清楚的，我替你报仇。”平儿偷偷给了贾琏一包二百两的碎银子，贾琏含泪将尤二姐葬了。

人物谱

尤二姐

贾珍之妻尤氏继母的女儿。贾琏见尤二姐相貌出众，性格温顺，就打算娶她做偏房。尤二姐也十分乐意。但贾琏因惧怕王熙凤就将她藏在府外。后来凤姐发现后，先将其骗回贾府，秘密安置在大观园，后将其放到自己的院子里。表面对其百般照顾，暗中却陷害尤二姐。尤二姐在百般折磨下吞金而死。

[1][丹砂]即硫化汞，为古代方士炼丹的主要原料。

[2][皮囊]原指皮制的袋子，佛教中借指人畜的躯体。

[3][纸马]俗称“甲马”，古时祭祀时用牲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