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这天众姐妹们都到了凤姐这里，平儿倒上茶来。凤姐笑道：“今儿来得这么齐，倒是像下贴子请了来的。”探春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带着老太太的话。”凤姐笑道：“有什么事，这么严肃？”探春笑道：“我们办了个诗社，但是因为管理不严，第一次活动就少了人。我想必须请你去做个监察官，铁面无私才有效果。还有就是，四妹妹画园子，用的东西都不全，禀告老太太，老太太说，‘可能后边楼里有，找一找，如果没有，让人去买。’”凤姐笑道：“你们别哄我，哪里是请我做监察官！分明是叫我做个捐钱的赞助商啊。”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平儿

李纨笑道：“真是聪明啊，你的心肝都是水晶透明的吗？”凤姐笑道：“亏你还是个大嫂子呢！她们办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呢。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孩子，所以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一样多。又给你土地，叫你收租子。年终分红利，你又是第一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儿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她们玩玩，又能拿几年？等她们各自出嫁了，难道还要你赔吗？这会儿你怕花钱，调唆她们来闹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刚说了一句，她就疯了，说了两大车的无赖话。亏她托生^[1]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还是这样；要是生在贫寒的小户人家，还不知怎么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凤姐笑道：“好嫂子，你先和她们回园子里去。那边大太太派人来叫我，我必须马上过去走一趟。另外我还要忙着为你们准备过年的衣服呢。”

李纨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办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凤姐忙笑道：“好嫂子，给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你今儿反倒逼我的命了。况且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没什么，她们姐妹们的要是耽误了，就是你的责任了，老太太岂不怪你？我宁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让你受责备啊。”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得好不好？先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笑道：“这是什么话，我要是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公敌了吗？我明儿一早就到任，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做活动资金。我也不会写诗，就是一个大俗人，什么‘监察’不‘监察’的，反正交了钱了，你们还能赶出我去！”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凤姐道：“过会儿我开了楼房，叫人把用得着的东西搬出来你们看，能用的，你们就留着用，要是少了什么，照你们的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呢，我裁出来。那个图样没有在太太那里，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也不用你们再去碰钉子，我派人去拿，然后和画绢一起交给外边的画师去打底子。你们看怎么样？”李纨点头笑道：“这样就对了。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去吧，她要是不送过去咱们再来闹她。”说着，带了姐妹就走。凤姐道：“这些事情肯定都是宝玉惹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的，反倒忘了他。第一次活动他就耽误了。我们抹不开脸，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罚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扫一遍吧。”众人都笑道：“好，就这样吧。”说着就回去了。

到了晚上，凤姐果然命人找了许多画画的工具出来，送到园中。宝钗等人挑出大约一半能用的，然后又写了一个单子，交给了凤姐去照样置买。等加工好了的画绢送来后，宝玉每天便在惜春这里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去那里闲坐。宝钗见天气凉了，就到母亲房中商量做些针线活。白天，她都要到贾母、王夫人那里问候两次，坐下说会儿闲话，另外还要和姐妹们坐一坐。

◆探春

黛玉每年春分秋分之后，都要犯咳嗽，今年秋天赶上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不免有些劳累过度，近日又咳嗽起来，而且比往常都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休养。有时闷了，就盼能有个姐妹来聊天，可姐妹们真来了，说不上三五句话她就又厌烦了。好在大伙儿都体谅她有病，而且平时就娇弱，受不得一点委屈，所以也就不和她计较了。

这天宝钗来看望她，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每年都要犯两次病，这也不是个办法啊。”黛玉道：“没有用的。我知道我这病是不能好了。还别说病，只说不犯病的时候我身体的情况，就全明白了。”宝钗点头道：“也是。古人说‘食谷者生’，你平时吃的少，营养不足，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能强求的。今年比往年感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间，又咳嗽了两三次。

宝钗道：“昨儿我看你药方，觉得人参肉桂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但也不能太热。依我说，应先以平肝健胃为主，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没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天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2]熬出粥来，要是吃惯了，比药还强，最能滋阴补气的。”黛玉叹口气说道：“你平时待人就好，然而我最是个多心的人，总觉得你心里藏着坏心眼。那天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我非常感激你。以前是我错了，误会了你。现在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我今年十五岁了，还没一个人像你那天那样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原来听见她夸你，还不舒服，现在我亲自体会了才知道。你刚才说叫我吃燕窝粥，虽说燕窝好弄，但因为我身体不好，每年犯这个病，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如果我再要什么燕窝粥，就算老太太、太太、凤姐姐不说什么话，那些老婆子、丫头们，也要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见老太太疼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就背地里议论纷纷，更何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的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够烦我了。如果我还不懂事，那不又找她们讨厌吗？”

宝钗道：“这样说来，我和你也是一样的。”黛玉道：“你怎么和我一样呢？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大买卖，家里还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白住在这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又不花他们一分钱，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的穿的用的，一草一纸，都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些小人还不知道怎么讨厌我呢。”宝钗笑道：“将来不过就是多准备一副嫁妆罢了，也没有多少事的。”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恼告诉你，你却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天，就帮你开心一天。你有什么委屈心烦的，都只管告诉我，我能解决的，一定帮你解决。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有‘司马牛之叹^[3]’呢？你刚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天去和母亲说了，我们家里可能还有燕窝，给你送几两，每天叫丫头们熬了，也不兴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这份好意了。”宝钗道：“这有什么的！恐怕你也累了，我先回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会儿话。”宝钗答应着便走了。

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旧歪在床上。没想到太阳落山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阴沉沉的黄昏，加上雨打在竹叶上的声音，让人有了一种凄凉的感觉。黛玉想宝钗不会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看，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心有所感，于是仿着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写了一首词，起名叫《秋窗风雨夕》。词的内容是：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写完放下笔，刚要睡觉，宝玉来了。黛玉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4]，身上披着蓑衣^[5]，笑着说：“从哪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了吗？吃了药没有？今儿一天吃了多少饭？”说着，摘了笠，脱了蓑衣，举起灯来向黛玉脸上照了照，眯着眼细看了看，笑道：“今儿气色好些了。”

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的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盖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趿拉着蝴蝶落花鞋，就奇怪地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难道不怕雨？怎么这么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刚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平常能买到的，十分细致轻巧，便问道：“这是什么草编的？怎么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还罢了，只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个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下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能戴，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戴上那个，就成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说了出来，才想起刚才说宝玉像渔翁，后悔不及，羞得脸通红，趴在桌上咳嗽个不停。

宝玉却没有留心，见案上有诗，于是拿起来看了一遍，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抢在手里，在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经背熟了，烧了也无妨。”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谢你一天几次来看我，下雨还来。这会儿夜深了，我也要睡觉了，你就先请回去吧，明儿再来。”宝玉道：“是该歇息了。”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转身进来问道：“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去。”黛玉笑道：“等我想好了，明儿早起来告诉你。你听雨越下越大了，赶快回去吧。”说着回手从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人点上一支小蜡，递给宝玉，道：“这个亮，专门在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雨天跌倒摔碎了，所以没用。”黛玉道：“摔了灯值钱，还是摔了人值钱？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明儿再送来。你怎么又犯‘剖腹藏珠^[6]’的脾气来！”宝玉连忙接了过来，回去了。

这时候，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宝钗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黛玉道：“让你们姑娘费心了。”

紫鹃收起燕窝，侍候着黛玉睡下。黛玉躺在枕头上很感激宝钗，又羡慕她有母亲和哥哥，她再想想和宝玉处得虽然不错，但是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最终确定下来。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上的雨声淅淅沥沥，眼泪就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一直到凌晨四更，才渐渐睡了。

人物谱

紫鹃

林黛玉的贴身丫鬟，和黛玉情同手足。原本是贾母的丫鬟，因见林黛玉无人服侍，故将其赐与黛玉。紫鹃真诚善良，是一个忠诚的人，但她同时又很攻于心计，用话试探宝玉，结果将宝玉急得痴病大发。紫鹃一直忠诚地服侍林黛玉，直至林黛玉离开人世，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怨恨宝玉。后来送林黛玉灵柩回乡安葬后，随着惜春出家。

[1][托生]迷信说法谓有生命之物死后灵魂转生世间。

[2][铫子]煎药或烧水用的器具。

[3][司马牛之叹]比喻对孑然一身，孤立无援的感叹。

[4][箬笠]竹叶编的笠帽。

[5][蓑衣]用草或棕编制的雨衣。

[6][剖腹藏珠]破开肚子把珍珠藏进去，比喻为物伤身，惜物伤生，轻重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