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嫉谤 受诬陷 不动我心

百战深秋始罢兵,六师冬尽尚南征。诚微未足回天意,性僻还多拂世情。烟火沧江从鹤好,风云溟海任龙争。他年若访陶元亮,五柳新居在赤城。

(《阳明全书》卷二十《即事漫述四首》之二)

这是王守仁在平定朱宸濠之乱后,遭受朝廷宦官幸臣张忠、许泰等人嫉妒、谗谄,及明武宗的误解时,为抒发委屈郁闷的心情所写的一首诗。

宁王之乱既平,王守仁倡义勤王、生擒朱宸濠,本应被封为功臣。但封建朝廷内部矛盾错综复杂,封建皇帝昏庸残暴,他反而困功受过,险些不能自保。

先是在正德十四年。月,武宗决意南巡以游山玩水,大臣联名疏谏而没有成行。但反对的大臣却因忤皇帝意,被廷杖者一百多人。后王守仁与朱宸濠交战,武宗又欲乘此机南行。王守仁兵驻良乡,捷报已到,张忠、许泰等一心想夺功,极力怂恿,于是武宗化名朱寿,自封威武大将军,于八月正式出发。一路上浩浩荡荡,人马填街溢巷,给沿途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

王守仁闻讯上疏力阻不成,于是决定到南京献俘。但是朝廷一些幸臣, 或嫉妒他擒获宁王有功,或怕往常自己与宁王勾结之事暴露,于是散布流言, 诬陷王守仁素与朱宸濠串通,因虑事不成才起兵。张忠、许泰等为讨好皇帝, 竟提出无理要求,令王守仁纵放朱宸濠,让武宗列阵亲自擒拿。王守仁不理他们,从南昌出发去献俘,他们即派人一路追索。好不容易行到钱塘江,提督军务的宦官张永在等候,王守仁随将宁王交付张永,便称病躲进西湖净慈寺。这里,暂时没有了喧嚣和争斗,只有一湾平静的湖水和照在湖上的明月。他思前想后,悔不该“强所不能儒做将”,又叹息自己出生入死为朝廷解危, 反而得到皇帝的误解,做诗道:“徒闻诸葛能兴汉,未必田单解误燕,最羡渔翁闲事业,一竿明月一蓑烟。”《即事漫述四首》之四)他甚至羡慕浪迹江湖的隐士,整日垂钓江边,无忧无虑,没有烦恼。

幸亏张永从中周旋,王守仁才暂时免于冤祸。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武宗派他巡抚江西,重回南昌。张忠、许泰又生事端,他们对武宗说,王守仁有造反之意,不信你召他必定不来。武宗下召,王守仁不敢怠慢。张忠等将王守仁挡在芜湖,使他不能晋见。无奈,他只好野服纶巾潜入九华山,每天静坐在草庵中。深夜,他听着江水拍岸,阵阵有声,不禁感到走投无路, 想:以自己一身蒙受毁谤,死就死了,可家中尚有老父在,怎么办呢?又对门人说:“现在,如果有一线希望可以携着父亲逃去,我也会就此而行,永不后悔。”武宗见王守仁进山学道士,才确信他没有窃权之心,令他重回江西。正德十五年七月,又命令王守仁重奏捷音疏,疏内加入张忠、许泰、江彬等幸臣的名字,他们才计议班师回京。

一场由宦官佞臣导演,有昏庸皇帝掺入其中,争功夺利的丑剧总算暂时结束了。将近两年,王守仁被裹挟在其中,种种的荒唐、倾轧、谗毁、陷害之事,接踵而来,纷纷加到他身上,使他的意志几经挫折,情绪几经起伏。但他没有阿谀奉承、委曲求全,始终坚持了自己的立场,表现了他忧国忧君的情怀。如在准备起兵擒朱宸濠时,他曾上疏劝戒武宗:“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乱,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伏望皇上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出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有可图”(《阳明全书》卷十二《奏闻宸濠伪造檄榜疏》)又如武宗在南方巡游之际,率六师掠忧江西、江苏一带百姓,江西连月干旱无雨,官府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王守仁几次上疏请求宽恤赈济灾民,他在上疏中愤愤道:“夫荒旱极矣,而因之以变乱;变乱极矣,而又加之以师旅;

师旅极矣,而又加之以供馈,益之以诛求,亟之以征敛。当是之时,有目者不忍观,有耳者不忍闻;又从而吮其膏血,有人心者尚忍为之乎?”(《王守仁年谱》)。看到自己的努力皆无成效,趁当年江西发大水时,他就上疏自劾,请“皇上轸灾恤变,别选贤能,代臣巡抚”(《王守仁年谱》)。

对于心怀不正、嫉妒诬陷自己的张忠、许泰等之流,王守仁知道他们有武宗做靠山,便不和他们正面冲突。有时侧面回避,有时也给予回敬。如献俘后返江西时,张忠、许泰等正奉命在南昌搜捕朱宸濠余孽,为了挑起南北两军的矛盾,故意纵使北军寻衅闹事,或当面谩骂王守仁,或拦路冲撞。王守仁小心谨慎,宽厚待之。每次出门遇到北军为死去的将士送丧,他便特意停车慰问,以示关怀。渐渐地感化了北军。但有一次,张忠等人藐视王守仁为文官,故意邀他比赛射箭。王守仁则不示弱,他沉着地举弓搭箭,竟然三发三中,令张忠等人瞠目结舌,气焰顿时消落。

王守仁正是随机应变、谨慎小心,才在“颠风逆浪,滩流悍急”中经历了宁王之乱和张忠等人的诬陷。经过这仕途中的又一次挫折,他一方面心灰意懒,以为自己纵然有千钧之力也无法挽救朝廷政治的衰败,解百姓于倒悬。真是:“自嗟力尽螳螂臂”(《书草坪驿》),“惭无国手医民病”(《寄江西诸大夫》)。同时他看到自己不靠天地、不靠命运,只凭着忧国忧君的情怀和“孤肠自信终如铁”(《用韵答伍汝真》)的意志,就度过了人生旅途中的又一个险关。由此,他更加坚信,人心自有的“良知”具有统摄身心和应付变乱的决定作用,是使人忘患难出生死的力量源泉。这时,过去关于“格物致知”、“存天理灭人欲”、做“圣人”等多方面的探索、琢磨,及“知行合一”命题的阐述发挥,全都凝聚成三个字:“致良知”。他说:“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具足。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又说,“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 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王守仁年谱》)从此,他专提“致良知”,以为找到了唤醒人心、挽救社会垂危的法宝。这一年王守仁正 50 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