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愚各安其所

王守仁通过“明明德”、“亲民”,所要实现的“万物一体之仁”的理想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呢?他曾在答顾东桥的书信中有这样一些生动的描述,他说:

在这样的社会里,天下人都和和乐乐,亲如一家。那些才质低下者, 就安于农、工、商、贾的职分,勤勤恳恳地从事他们的工作,以养育全社会的人,没有任何希高慕外的妄想。而才能杰出者,则一展他们的才能。就像一家之中,有的去筹划衣食,有的去通有无,有的准备器用, 各分其职,同谋共力。

在学校里,只是把成德作为最重要的事。人们有才能的不同,或长于礼乐,或长于政教,或善于农事,都因其才而教之益能,然后举德而任。大家都同心一德,任用者不以职位高下、职务繁闲作为衡量标准; 被用者只要工作适合自己的才能,即使职务繁杂也不以为劳,地位低下也不以为贱。

这样社会的实现,据王守仁认为,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圣明之世,有圣人的出现,像远古时代的唐尧、虞舜、夏禹一样;而“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人,无内外远近”,都像是“昆弟赤子之亲”,都要耐心地安顿之、教养之。教养的核心内容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的伦常关系,教养的依据是人人都有的“良知”之心。王守仁还特别提出,每一个被教养的人,“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都要安于卑琐,恪守职分,没有“希高慕外之心”。因为人们的各有分职,只是由于“能力”的不同。

这就是王守仁设计和畅想的理想社会!在这里,他不仅对贤明君主的出现,以及忠于职守的官吏寄予希望,更重要的是对居于市井,以及从事农、工、商、贾的百姓提出了各安其所的要求。他以为,这正是维持和稳定以“五常”关系为基础的封建社会秩序的重要条件。

王守仁“万物一体之仁”的理想包含了儒家“仁”学思想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爱有差等”的原则。儒家讲“仁爱”,历来就不像墨家一样,崇尚没有差别的“兼爱”。“仁爱”思想所根据的,是从奴隶社会末期至封建社会贯穿下来的宗法制度、等级关系,所以“仁爱”是以“爱有差等”为原则的。孔子讲“仁者爱人”,又讲“克己复礼”,这就给爱人的“仁”加上一重限制:必须按照礼的规定,依据贵贱亲疏的差别去爱人,而不能对各个等级的人一视同仁。孟子也讲“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但他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是由亲到疏逐步推广“仁爱之心”的。他讲“仁民”、“爱物”,是主张从对人的“仁”扩展到对物的“爱”,同样是有远近之分的。

王守仁也不例外。例如关于《大学问》的思想,《传习录下》中有这样一段问答:

问者问:既然大人者与物同体,就应对人一视同仁,为什么《大学》

中又有厚薄之分呢?

王守仁回答:这是道理上本来应该有厚薄。比如人身原是一体的, 却常要用手、足来保护头目,这哪里是有意要轻视手足呢?又如人对于禽兽、草木同样爱惜,却又不得不用草木去喂养禽兽;对于与己同类的人和对虫、鱼、鸟、兽同样都爱,可又不得不宰杀禽兽来赡养亲人,或供祭祀,或宴宾客;这难道都是有意要在人与万物之间分别厚薄吗?不, 是自然界的道理本来就如此。而人对于自己的至亲与对陌路人虽然都是爱的,如果眼前摆着一箪食、一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 也总是宁救至亲不救路人。这都是同样的道理。至于对自身与至亲之间, 当然就不宜再分厚薄彼此了。这就是《大学》上所讲的“厚薄”。所谓“厚薄”之分,是人的良知上自然都有的道理,不可逾越的。

人生在世上,为了维持生命总要吃饭穿衣,为此,就必须摘取草木,喂养生畜,又要宰杀禽畜,供养生活。这是人人都经历的最简单的道理。王守仁用这一道理做类比,说明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都必然有亲疏等差,因而儒家的爱有差等原则是不可抗拒的铁的规律,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他在这里对孔孟的“爱有差等”思想做了最详尽,也可以说是最生动的发挥。

王守仁还曾举这样的例子,来说明人的爱心的表现是逐渐发端,有顺序、有层次的。他说,“仁”是造化生命之理,虽然无处不在,却总是有先后、有过程的。比如树木,总是先抽芽,再发干、生枝、生叶。树木抽芽时,就是它生命的开始。父子兄弟之间的爱,就是仁爱的最初表现,其它的爱,都由此发端,就像树木从这里抽芽,开始了生命一样。他用这样的比喻,说明人的一切活动总是从自身出发,爱也是从最切近处开始的,自然就有个先后、厚薄。而墨家的“爱”没有分别、没有差等,把自家父母兄弟和路人一样地看,这就像树木没有了生命的“发端处”一样。

王守仁“万物一体之仁”的境界,是带有很大的理想主义色彩的。而“爱有差等”的原则又更接近现实。譬如他在赣南平息农民造反时,其所发布的告谕中有这样一段:

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尔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须除去二人,然后八人得以安生。均之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杀二子,不得已也。

他在这里用“先后厚薄”的说法表明自己镇压起义农民是出于迫不得已。在他看来,既然封建社会是个大家庭,那么杀戮一两个危及大家庭的“背逆” 以保住大家庭的安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样的说法简直是用“爱有差等” 的理论,来为自己镇压起义农民的行为做注脚了。

但是,所谓“万物一体之仁”的理想本来就不是一个空想,而是以哲学家所面对的现实社会关系为蓝本来勾画的。当王守仁在想象这个社会的和谐、安定、没有纷争时,他可以闭眼不看这个社会的种种社会矛盾和阶级冲突,而一旦要设计实现理想社会的方案和措施时,就必须面对眼前的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