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民的儒者

王守仁倡导人人都要做“圣人”,以为,即使是“愚夫”、“愚妇”, 一字不识的平民百姓,在他们面前也同样摆着一条成圣之路。后来在他的弟子中,果然出现了一个平民儒者,叫王艮。他不仅自己大胆闯入儒家圣人的殿堂,而且创立了一个颇具特色的泰州学派,想培养一批像他自己一样的平民儒者。

王艮(1483—1541),字汝止,号心斋,泰州安丰场(今江苏东台)人。他生于黄海之滨一个世代煮盐的灶丁家庭。父亲一辈子守在灶炉前,“拮手裸体,劳筋苦骨”,受着煎熬。王艮 7 岁入乡塾读书,11 岁的时候,因家贫不能继续学习,只好和父兄一起参加劳动,养家糊口。19 岁以后,他遵从父命,商游四方,常常往来于齐鲁之间,又研究医道,给人看病。由于他聪明能干,善于“经理财用”,家境渐渐富裕起来。

王艮虽然读书不多,但他并不甘心终身做陶朱公,而要当新孔圣。他 25 岁时经商路过山东,特地去瞻拜了孔庙,及颜子、曾参诸庙,当时感叹地说: 夫子是人,我也是人,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呢?从此,“奋然有任道之志”。回到安丰,便每天诵读《孝经》、《论语》、《大学》等儒家著作,还把书放在袖管里,逢人便质义。可贵的是,他虽然粗读经书,文化水平又不高, 却敢于“信口谈解”、“不泥传注”,讲出的道理时或对别人有启发,就是乡塾的老师也不能难倒他。

关于王艮,还有一个“天坠之梦”的传说,这就是本书在开篇时提到的: 王艮 29 岁时,一天夜里,忽然梦见天掉下来,万人奔走呼号,是他以手支天而起,百姓欢舞拜谢。这个故事也许是弟子对他的神化,但或许是王艮想做救世的圣人想入了神,果真做过这样的梦,只是据说他梦醒之后,便觉大汗淋漓,身与万物已合为一体,“心体洞彻”,恻然有救物之心。这个故事表达的是他心中的一种神秘的使命感。

王艮 37 岁时开始传道,他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叫做“五常冠”,取仁、义、礼、智、信之义,穿着”深衣”,也是按照古代《礼记》等书的记载做的衣服,手捧着笏(hù,音户,古代大臣上朝拿着的手板)板,一切按古礼行事,还在大门上写道:“此道贯伏羲、神农、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以老幼、贵贱、贤愚、有志愿学者传之。”(《王守仁年谱》) 38 岁时,他拜王守仁为师,从此加入了王门弟子的行列。

但是,王艮在拜师之前自己的思想已经基本形成,他所敬佩王守仁的, 是心学那种坚持独立思考的治学精神和“狂者”的思想风格。这就决定了他不能成为一个驯顺的弟子,而时时不满师说,甚至与老师发生冲突。

王艮 4O 岁这一年,为了广泛传播王守仁心学思想,也为了自己传道的需要,决定学孔子当年的样子,“周游天下”。他自己设计并制造了一辆蒲轮车,又名招摇车,上书“天下一个,万物一体”,“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知我者其惟此行乎”,沿途聚讲,直向北京行去。一路上, 吸引了众多的行人百姓,进京后,人们视他为传奇式的人物,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但是,因为他的穿戴和车子都太奇特,所讲的又与正统的朱熹思想不相合辙,引起了京城官僚和一些士大夫的非议。为此,王守仁在京的弟子劝他,王守仁也写信给王艮父亲催他回去。回绍兴后,为了教训他今后做事不要太招摇,王守仁竟然三日闭门不见他,使他不得不长跪谢过。

从 38 岁拜王守仁为师直至王守仁去世,王艮在老师身边受学有 8 年时间,他与王门其他弟子一起听王守仁讲良知学,相互讨论,也帮助王守仁向新来的弟子传授。这使他的学问大为长进。他先后写作了一些名篇,如《复初说》、《明哲保身论》、《乐学歌》等。在这些著作中,他吸取了王守仁心学的理论,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了具有自己特色的心学思想。

王艮的心学带有突出的向平民传道的思想特色。例如他有著名的《鳅鳝说》,其中表达了“万物一体”思想,篇中说:

道人漫步于市,偶然看见店铺缸中养着的鳝。

它们重重叠叠,互相挤压,纠缠在一起,奄奄一息。忽然,见一条鳅从中钻出,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周流不息,变动不居,有如神龙一般。鳝由于有鳅而转身通气,渐渐恢复了生气。像这样转鳝之身、通鳝之气、存鳝之身,都不外乎鳅的功劳。然而鳅亦以此为乐,它决不是因为怜悯这些鳝而这样做的。道人看到此,喟然叹息说:“我与同类并生于天地之间,不正像鳅和鳝同育于一缸中吗?我听说士大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不正如此吗?”忽然,他看见雷电大作,鳅乘势跃入天河,投入大海,又奋身化作龙,呼风唤雨,倾满鳝之缸,于是鳝皆欣欣然得以生,与鳅一同游入长江大海。

王艮把自己比做一泥鳅,与鳝同处于一缸中,虽然它有呼风唤雨的神通, 又能化做龙蛇,但它在解救了“奄奄然若死”的鳝之后,仍与鳝一同归入大海。这表明他与遭受苦难(被比做鳝)的百姓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王艮最有代表性的思想是“百姓日用即道”说。他常说:“圣人之道, 无异于百姓日用”,“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便是道”(《语录》。他所说的“百姓”,虽从广义上指士、农、工、商,更主要的,却指“愚夫愚妇”, 广大下层群众。他所说的“道”,就是过去儒家学者常讲的“君子之道”, 理学家常讲的“圣人之道”。现在,他把平民百姓的穿衣吃饭、日用常行, 都与“道”联系在一起,无疑降低了圣人之道的神圣性。而且,他以为“圣人之道”也应以“百姓日用”为核心。如他说: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百姓日用的条理处,就是圣人的条理处。就是要“圣人之道”能够合乎百姓日常生活的需要。王艮常举他眼前的“童仆”往来、视听的活动,和端茶倒水的行动为例,向别人讲“百姓日用即道”的道理。这其中包含着两层含义: 一方面,他以为“良知天性”就在人伦日用举措之间,要人即此为学,顺其自然地修养身心;同时,他也说明,百姓的日常生活,各项生理要求,都有天然的正当性、合理性,要统治者不应忽视。例如他曾说:即事是学,即事是道。“人有困于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而非学也。”(《语录》) 他以为,人若处于贫困交加之中,甚至冻饿而死,失去了做人的根本,还谈什么“学”呢?这样的思想显然是站在平民百姓的立场上说话的。

王艮在王守仁去世后,回到自己的家乡安丰场,“自立门户”,授徒讲学。此时,他不仅经常与王门同学聚讲,也与官府士绅往来交游。他的学派在初步形成,他的社会地位也不断提高,成为享有一定社会声望的教育家和思想家。但是他始终注重对平民的教育。

王艮的学生,虽也有官僚士大夫,但更多的是布衣平民。他最早的学生林春出身佣工,朱恕是樵夫,韩贞是陶匠。此外,还有田夫、商人等。王艮给他们讲学,全不像那些正襟危坐的儒者。每天傍晚,乡中的人或农或商做完了活计,成群结伙地来到王艮这里论学,大家坐在一起,偶尔有人因谦逊

而不敢入座,王艮总是说:“坐吧,坐吧,不要因谦逊而误了讲学的时间。” 王艮弟子朱恕是泰州草堰场人,靠砍柴养活老母。一次他背着柴禾过王艮讲堂,一路唱着:“离山十里,柴在家里,离山一里,柴在山里。”王艮听了, 就对弟子说:“你们听见了么,得道不得道,不在难易,全在肯不肯用心去求。求则不难,不求无易。”朱恕听王艮讲的是自己的事,很有道理,听起来津津有味。于是以后每次砍柴都靠到阶下听讲,听过之后,浩歌负薪(柴) 而去。就这样成了王艮的学生。朱恕和韩贞后来也都从事乡间教育,很有名气。

王艮的很多学生“以布衣倡道”,但他们的异端倾向不被封建社会所容。泰州学派在封建社会被当做异端来排斥,其中原因也在于他们的平民特色。这种特色与王艮本人的出身经历有关,但他们的理论来源是王守仁心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