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一体之仁

王守仁《大学问》论述的核心问题是“万物一体之仁”的思想。《大学问》开篇即说:

大人啊,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他视整个天下如自己一家,看中国就像已一人之身一样。如果因形体身骸不同就产生隔阂,从而分彼此你我,那只是小人罢了。

《大学问》作为自先秦至汉代以来形成的一部儒家政治伦理学说的经典,论者常解为“大人之学”。王守仁以为,所谓“大人”即圣人,即是认万物为一体,天下为一家,国家为一身之人。他解释“大人”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人,这里所阐述的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思想,而是儒家学说中的一个古老的社会理想。

儒家早在春秋时期,孔子就提出了“仁”学思想。“仁”的基本精神是“爱人”,孔子说“仁者爱人”,他在自己的著作《论语》中大量使用了“仁” 的概念,把仁当做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高道德标准,及决定社会生活的普遍原则。孔子的政治思想是“德治”,他用“仁”这一术语所描述的是这样一种社会理想,即在阶级社会中人人都能够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 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就是说要常常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你自己要事事行得通,也要让别人事事行得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要强加给别人。这样,不仅统治阶级内部能够互相尊重,消除内部矛盾,同时,统治阶级也能够爱大众,广泛地给人民以好处,并帮助大家生活得好;这就是“泛爱众”《学而》),就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雍也》)。而这一切都是建于以封建宗族关系为本位的仁爱思想基础上的。

孔子之后的儒家学说继承了他关于“仁”的思想。例如孟子提出“仁政”, 要统治者将自己的“仁爱之心”推而广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 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将尊敬自己父母之心推广于天下的父母,将爱护自己儿女的心扩展到天下人的儿女身上。据说像这样,统一和治理天下就像是在手心中转动东西那样容易了。孟子还提出“仁民”、“爱

物”的思想,要人们将爱自己、爱亲人之心不只推广到一切人,而且推广到一切物之上。至宋代以后,儒家“仁”的思想被发展为一种宇宙观、精神境界,“仁”的社会理想没有变,不过加入了更多关于天人、物我、心性、心理等关系的哲学内容。

理学家提出了“万物一体”的观念,认为人与天地万物合一为一个整体, 万物之间都存在一种内在的联系,这就是“仁”的本质。如孟子讲仁爱之心, 但人能将仁爱之心推及到他人和万物,正是因为人与万物之间有着休戚相关的内在联系。“万物一体”也标示出人的一种“大公无私”的境界,人应该把这个境界当作道德修养和精神生活的目标,抛弃从一己出发的“小我”感受、而达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大我”境界。宋代理学家、理学的创立者程颢提出“识仁”的观点,他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 “天地之用皆我之用”(《遗书)卷二上)。他所说的“仁者”就是达到万物一体境界,因而能够对他人与万物都诚爱无私的人。他曾用古典中医的说法来讲这个道理。中医把手足麻痹称作“不仁”,所谓不仁就是气血不畅、血脉不通。他以为人如果视天地为一身,视天地之间的品物万形为四肢和肌体,就自然会感到肌体的每一部分都与你痛痒相关。相反,如果你对别人的疾苦不闻不问、漠不关心,不就好像患了中风症,从而肢体麻痹,没有知觉一样吗?

宋代还有一个理学家叫张载,他有一篇著作叫《西铭》,在理学中也很著名。与程颢不同,张载不是把万物都看做一人之身,而是把整个宇宙都视做一家。《西铭》中说:

乾坤天地是我的父母,我生于天地中间,以天地的质料为体,以天地的活动方向为性。人民既与我同生于天地,当然都是我的同胞兄弟, 万物既与我同处于天地,自然都是我的同伴和朋友。君主是天地的长子, 大臣是协助天地管理事务的“家相”。老年长辈,先我而生,我尊敬他们,就是尊敬天地之长;孤儿幼子,后我而生,我慈爱他们,就是慈爱天地之幼。圣人是与天地的合德者,贤人是天地间的优秀者。凡天下的病苦、残疾、鳏、寡、孤、独者,我看他们,就像我的颠沛流离、孤苦无告的同胞兄弟一样,都应给予同情和抚育。

无论是程颢,还是张载,他们的万物一体思想都是一种宇宙观,而在宇宙观中又包含了美好的社会理想。他们设想在理想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相亲相爱,没有矛盾和“争讼”。但是,这个社会并非没有等级之差,它是由君主和大臣层层管理着的。

王守仁“万物一体之仁”的思想就是建在孔孟及前辈理学家这些思想基础上的。但是,他把“万物一体”的观念与心学“致良知”的思想相结合。在他看来,“大人”(圣人)能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视天下如一家,中国如一人,并不是因为有一种外在的“理”对他提出这种要求,而是他的心本来就具有“仁”的本质。“大人”具有视人如己的崇高情怀和“博施济众” 的强烈社会责任感,这出于他的“良知”。不只“大人”之心有这样的良知, 平民百姓,“小人”之心也有这样的良知,天下人之心都有良知,可见心是息息相通的,这就是“万物一体之仁”的根据。

王守仁把“心”当作“仁”这样一种社会理想的根据,表现了他在哲学理论上思考的深入,同时,也反映了他对现实的政治、伦理关系的不满和失望。明朝中期正德嘉靖年间,中国封建社会正处在一次新的社会危机之中。

当时,不仅有严重的社会问题和尖锐的阶级矛盾造成频繁的农民起义,时时威胁着封建政权的生存;同时在封建统治集团内部也是互相倾轧、争权夺利, 派系斗争十分尖锐复杂。加上以南方为中心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资本主义萌芽的孕育和出现对封建经济关系,以至道德关系的冲击。这一切,都使他在现实的人、人与人的关系中看不到整个封建关系,重新建立稳固的封建秩序的希望。所以他寄希望于人心的良知。王守仁说:

大人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并不是他们的主观想望,而是他们本有的仁心和善性。他们爱他人、爱生灵万物,把他人和万物视如自已身体的一部分,都是这种仁心善性的表现。

岂只大人,即使是小人之心也无不如此。只不过他们自小其心量, 蒙蔽了灵明的心性⋯⋯小人之心既然因分隔而变得浅陋和狭小,要使他们“一体之仁”的心性重新显露,就只有不动私欲、不被私心所蔽。一旦受私欲蒙蔽,他们就会因个人利害而互相攻击,忿怒偏激,无所不为, 甚至骨肉相残。

因此,如果没有私欲蒙蔽,即使是小人之心,其仁爱的表现也会和大人一样;一旦有私欲蒙蔽,即使是大人之心,也会变得浅陋狭小,像小人一样。所谓大人之学,它的目的就是去掉人心被私欲的蒙蔽,恢复人心的本来面目。这就是“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的道理啊!

王守仁把他所处的封建社会的一切矛盾,都归于人心本体的蒙昧,他欲调和这些矛盾,实现“万物一体之仁”的理想,而所提出的唯一救世方案, 就是改造人心,恢复人所本有的“良知”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