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材施教各求本性

据说,有人曾当面称赞王守仁说:“古来的名世者,或以文章著称,或以政事卓著,或以气节,或以勋烈被人称道,而公能兼有之,若除去讲学一节,即为全人了。”王守仁却笑道:“我愿从事讲学一节。即使尽除去其他四件事,也无愧于做个全人。”

王守仁一生集事功、文章、道德于一身,但最令他本人自豪的还是创立学说,从事教育。他不仅是个封建地主阶级的思想家,也是个积极崇扬并热心从事于教育事业的教育家。他曾在江西修建濂溪书院,在绍兴、余姚开辟稽山书院、创立阳明学院,在广西兴办思田学校、南宁学校和敷文书院,还曾受聘为贵阳书院的主讲,并集门人于白鹿洞讲学。他为封建社会办教育, 振兴封建道德,维护封建统治,其思想必然受到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但是, 他在教学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故他的教育思想也是对中国文化具有重要贡献的。

王守仁最爱用种树的比喻,来讲他的教育思想。他认为教育的核心是道德教育,而人的道德意识培养就像树木长成一样,要有个过程。树木总是先抽芽、发根,然后生枝生叶。人们看到一棵大树枝叶茂盛,为什么不去想一想,树木生命的源泉在哪里呢?他说,没有幼芽,何从长出干茎和枝叶?而幼芽生于根,因此树木之本在于根,有根则生,无根即死。他以此说明良知是道德意识和一切思想的根源。人的道德意识,就是从父子之爱、兄弟之情这些最基本的道德意识开始,逐渐扩展到对百姓之“仁”和对万物的爱。所以良知是“人心生意(即生命力)的发端处”。王守仁还把立志比作“植根”, 他极为重视个人意志力量的培养,说,人不立志,就像种树不植根,只是白白栽培和浇水,这样必然一事无成。

王守仁重视因材施教。他说;“人要随才成就”(《传习录上》),从童子到圣贤、从卖柴人到天子,都应根据各自的具体情况做为学功夫。人有不同能力、不同气质,因此要根据个人情况随才成就。对狂放的人,要从狂处指点他,使他谦虚谨慎;对于狷者,要从狷处引导他,使他遇事能处理周全。人的才气哪能都一样呢?他又说:“圣人哪能拘得一个死的格式?只要良知的大是大非相同,就是各自为说亦无妨。比如这里有一片竹林,竹林中的竹树只要枝节大体一样,便是大同。如果强求每棵竹的高下大小,每一枝节都相同,又怎么能显出造化的妙手呢?”

王守仁特别讲对儿童的因材施教。他以为儿童的性情是“乐游而惮拘检”

(《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他们像草木刚刚萌芽,须顺其自然才能使之健康成长,如果人为地捆绑和摧残,就会有害他们的生机。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如教他们洒水、扫地、应答、对对;引导他们“歌诗” 以渲泄情感,“习礼”以动荡血脉、坚固其筋骨,读书以宣其志意,这都是有益于他们身心成长的。必须调动他们的兴趣,鼓励他们的情绪,他们才越

干越爱干,乐而忘返。这就好像时雨春风披洒于花卉草木,使他们悄悄地萌动生机,不知不觉地长成。相反,若是幼芽刚刚长出,便遇冰霜冷雪,他们就会“生意萧索”,一天天枯槁了。

王守仁一生不辍讲学,他的教育事业曾出现过几次高潮。最早在贵州讲“知行合一”,以后在滁州督马政,地僻官闲,他便在美俪的龙潭边上设起了讲堂。每次讲课,环龙潭而坐者常数百人。后来在江西,直至广西,都曾有大批学生追随他。而居越 6 年,他的教育事业达到了顶峰,思想愈成熟, 教学也愈简易。《王守仁年谱》记他,每临讲坛”只发《大学》万物同体之旨,使人各求本性”,“功夫有得,则因方设教”。王守仁自己则说,他教人只是“致良知”三个字。有个朋友对他说,“致良知”我已经听了。可是也需要您再讲一讲。王守仁说,这就须得你自己去求了,我也没别的法可讲。他举例说,早先有个禅师,别人向他问“法”,他只把手中的尘尾提起。一天,他徒弟将尘尾藏起,试看他如何设法。禅师找尘尾不见,就只空手提起。王守仁说,我这个良知,就是那禅师设法的尘尾,舍了这个,还有什么可提得?

王守仁的学说在朱熹思想占统治地位的时代,为什么能够吸引那么多的文人士子、中下层地主官僚,以至平民百姓,甚至令他们如醉如痴?除了客观的社会历史原因,如从自身学说来讲,他在这里可算是一语道破“天机”。“致良知”学说原来只是个因方设法的“尘尾”!它所倡导的不是千篇一律的道德原则,也不是标示“仁、义、礼、智”的抽象道德规范,不是如朱熹那样外在的客观“天理”,而是与每个人的性格、心理、知识、经验结合在一起的道德意识、人生信念、心理惯势和行为方式。王守仁以为“人胸中各有个”良知,这是你自家心中的?“圣人”,“自家痛痒自家知”(《阳明全书》卷二十《答人问良知二首》),这是别人绝不可替代的。教育者的责任就是启发每个人自有的良知,而不是把自己的意志或别人的良知强加给他。这个教法就是“因方设教”,“使人各求本性”。王守仁的学生性格来历千差万别,他对这些学生也各有教法。提起他收授学生的过程,有的还传为一段佳话。

王守仁的弟子王艮,原名玉银,是泰州安丰场一煮盐灶丁的儿子。这一年他 38 岁,听别人讲到王守仁的“良知”之学,就不远三千里来到江西南昌。他身着自制的古冠服,手执木简,并携带两首自赋的诗请见王守仁。见面之初,王守仁虽见他穿得古怪,还是尊为上坐。王艮也毫不推辞。随即,王守仁问:“你戴的什么帽子?”回答:“有虞氏冠。”“穿的什么衣服?”“老莱子服。”“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呢?”“表示对父母的孝心。”又问:“你的孝能够通贯昼夜吗?”回答:“是的。”“若是你穿上这套衣服就是孝, 那么夜间脱衣就寝就是不孝,你的孝怎么能通贯昼夜呢?”王艮忙说:“我的孝在心上,怎么会在衣服上呢?”“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衣服穿得这样古怪呢?”经过这一番问答,王艮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悄悄地向一旁坐了坐。王守仁又与他讲天下事,论“格物致知”。直讲得王艮心服口服,叹道:“先生之学简易直截,是我所不如啊。”于是倒头下拜,自称弟子。但王艮是个脾气耿直倔强的人。当日他回到住处,又仔细地推敲王守仁所讲与自己过去的所闻所见,觉得不尽相合,于是第二天一早又求见王守仁,告诉他自己对昨日拜师已有悔意。王守仁非但不怪罪他,反而称赞道:“你这样不轻信盲从,正是我所喜欢的。”于是又敬为上坐。经过一番辩难,直到王

艮真正折服,才又向他称弟子。这就是王守仁收王艮为弟子的故事,王艮的名字,还是王守仁亲自为他改的。

王守仁的另一个著名弟子王畿拜师更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王畿,字汝中,号龙溪。他年青时有侠士作风,每日在酒店与人对奕,开怀畅饮,无拘无束,王守仁几次想见他,他都不肯来。这天,王守仁心生一计。他令门下弟子聚集在堂前做六博投壶的游戏,赢者歌呼饮酒,场面好不热闹,呼声远近皆闻。这样过了几天,又派遣一位弟子悄悄侦察好王畿常去的那一家酒店, 凑到店里约他一起赌博。王畿见了,不屑一顾地笑道:“难道腐儒也能博吗?”这弟子立即答道:“吾师门下,天天如此!”王畿听了不觉一怔,心里说: “世上却真有这样洒落的儒者吗?”于是他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来见王守仁。谁想到一见便被王守仁的气度和学说吸引住,从此便拜师称弟子。王畿后来中进士后,宁愿不参加殿试而回到王守仁身边,协助王守仁教授弟子。王守仁居越讲学时,每遇新来的学者,常让王畿与钱德洪等高足弟子先行讲授, 引导入门。

王守仁还有一位特殊弟子董萝石(沄),家居海宁,年已 68 岁,且以能诗在江湖上出名。他在游会稽时听王守仁讲学后,用柱杖肩背瓢笠诗卷来拜访王守仁。一见面,王守仁见他长须银眉,气宇不凡,十分敬重他,请入上座。又与他日夜长谈,十分投机。董萝石佩服王守仁的“致良知”思想,强拜他为师。后来,王守仁与他一起游览山水,寄情志于山水之间,使他欣然而忘返。董萝石后来自号为“从吾道人”,王守仁为他写《从吾道人记》, 赞扬他诚心好学,“挺特奋发,而复着少年英锐者”。因他年长,王守仁始终视他为师友之间。

王守仁深知得人心的重要,他的教育思想与良知学说的全部奥秘,就在于征服人心。早在正德十二年奉命巡抚赣南镇压农民起义军的时候,他曾有感于在当时的封建王朝统治下,人心涣散,难于制服的现状,因而提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感叹。当他看到农民起义依山立寨,竟然能聚集起成千上万的民众,并使万众一心,就颇感不解地问被擒的起义军头领谢志珊:“你如何得党类之众若此?”谢志珊回答:“平生见世上好汉,绝不轻易放过,总想方设法帮助他们解决危难;或投其所好,与他们交朋友。这才能得他们的协助,一起共事。”王守仁听了深有感触,以为创学说、求师友的道理也无异于此。以后,他便把这些心得体会默默地融于“致良知”的思想与教育实践之中。“致良知”学说在朱总理学日益走向停滞和僵化,令人感到窒息的学术空气下,提倡发挥每个人自觉理解和实行封建道德的积极性、主动性,使人感到不受约束;王守仁也能根据每个人的个性特点因材施教,使他们都能被深深地吸引在他的学说周围。这也正是他能够在朝廷对心学不予提倡和支持的情况下,形成一个强大学派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