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良知行 信真是真非

王守仁在江西奉命镇压了赣南农民起义,又倡议起兵平定了宁王宸濠的叛乱,为明王朝立下大功,已经引起朝廷群臣的嫉妒。加之他在南昌讲“致良知”之学,引来四方众多的慕名求学者,甚至连京师的名士、贬官,或者巡抚御史、督学佥事、理学名臣都来向他请教问学。一时门庭若市,从学者如云。他的学说影响越来越大,自然引起了宦官势力代表者及固守程朱理学官僚的抵触和不满,所以在朝廷排挤他的势力也愈大。

正德十六年,武宗死,世宗朱厚熜继位。开始也实行了一些政治改革措施,逮捕作恶多端的宦官,昭雪平反冤案错案。这使王守仁受到些许鼓舞, 五月,他曾集门人于白鹿洞,想借“新政英明”之际,“同门久聚,共明此学”。但六月,当世宗敕旨,召他回京城任用时,又受到辅臣以“武宗国丧, 不宜行宴赏之事”为由而阻拦。于是,仅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封新建伯。

王守仁原对“新政”满怀希望,结果等来却是虚受升职之名而实为退闲。随从他平叛的有功人员电“或不行赏而并削其绩,或赏未及播而罚已先行”, 有的甚至蒙受不忠之冤而被废斥。早在江西时,王守仁面对世事的艰难已有归隐之意,他曾多次辞乞归乡,并在给陆元静的信中说:“人在仕途,如马行在烂泥中,纵使能够驰跑,也是这脚起那脚陷,若是遇上驽马(即劣马), 就只能坐等沦陷了。”现见“新政”如此,他就借回乡省葬祖母为理由在家赋闲,每日“与宗族亲友宴游,随地指点良知”。这时,有钱德洪主动拜他为师,又有夏淳、孙应奎、徐珊等七十四人向他称弟子。第二年,父亲王华逝世,王守仁悲痛万分,一哭顿绝,大病不起。从此,他便蛰居余姚讲学, 无意再参与政治了。

但是,王守仁讲“致良知”,要人们以身心道德为本,而反对程朱学说违背孔孟之道,专引导读书人做八股文章,背经书辞句、钻考据文字,以猎取个人的功名利禄为目的,而忘记儒家修己治人、经世致用的宗旨。这虽然看起来是学术问题,针对的是朱熹思想,却也由学风而涉及到社会道德风气和现实政治。再者,王守仁虽身居越地,远离京城,他思想的影响却日益扩大,这就引起了当权者的恐慌。

嘉靖元年(1522 年),御史程启允等秉承宰辅杨廷和的旨意,再次诬蔑王守仁与朱宸濠有勾结,请求追夺封爵。企图以此遏制王学的影响。

同时,礼科给事中章侨、御史梁世镖等攻击王守仁学说为异学,奏疏曰, “三代以下,论正学莫如朱熹,近有倡为异学者,乐陆九渊为简捷,而以朱子为支离,宜严禁以端士习”(《明通鉴》嘉靖元年),结果得到世宗批准,

明令宣布学禁。

第二年。南宫会试,以“心学”为问,其实是没有点名地攻击王守仁学说。参加这次会试的王门弟子,有的不答而出,有的直接申发王守仁学说的旨意而无所顾忌⋯⋯

上述桩桩件件的事情,矛头都是对准王守仁和他的学说,但是王守仁都能够泰然处之。学禁之事,弟子陆澄上疏折辩之,遭到他的阻止。南宫会试后,弟子钱德洪下第归,深恨时事之乖,为师说的境遇感到不平。王守仁却高兴地迎接远来的弟子,说:“圣学从此大明了!”德洪不解,又问,王守仁说:“过去,我的学说怎么能够普遍地向天下人去讲解呢?现在有了会试录,即使是穷乡深谷都没有不知道这一学说的了。这样,即使我的学说是错的,也总会有人起而求其真的,‘圣学’又何愁不明呢?”

王守仁敢于假设自己学说是错的,这正表现他对自己学说充满了自信。但对这种自信的态度,弟子中还有很多人不理解。一天,门人邹守益、薛侃、黄宗明、王艮等人与老师在一起,议论起朝廷中对王学的毁谤、非议越来越厉害。王守仁要求他们讲明缘由。于是他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因老师势位日高而遭忌恨和嫉谤,有的说是因阳明学说日益彰明,为朱陆争异同而谤, 也有的说是因信服王学的人愈益多、弟子日众而遭谤。王守仁听了微微一笑, 说道:“你们讲的诚然都对,但有一点我自知而你们都未论及的。”众人忙问,王守仁说:

我在南京以前,仍不能摆脱乡愿的气味。但现在只相信良知的真是真非,照着本心行下去,没有一点点装体面的打算。我现在已经变成了狂者之心。即使天下人都说我志向高远而言行不一,我也不在乎,我只依良知行罢了。 “依良知行,信真是真非”,王守仁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心志。他甘愿做

一个“狂者”,只认准自心良知本有的是非,不委曲敷衍、不瞻前顾后,也不左右回护,总之一句话,不管他人怎样说。他以为这便是自己近年来招一些人谗谤的真正原因。

“狂者”和“乡愿”的说法出自于《论语》。孔子在《论语》中曾把道德高尚的人称作“中行”者,“中行”就是做事与处理问题都很有分寸,恰到好处,得“中庸”之道而行。孔子以为这样的人并不多得,所以如果不能得“中行”之士为同道,他宁愿意传道给“狂狷”之人。“狂者”是有进取心而显得急迫之人,他们志向远大而往往不能把说过的话落实于行动,被别人看作“行不掩言”;“狷者”有所不为,虽然有时显得迂腐拘泥,却从不随波逐流。孔子最不喜欢的是“乡愿”之人,说他们是“德之贼”。他们虽然能得到一乡人的称愿,却从没有自己的原则。因而不可与道德之门。

王守仁引用“狂者”和“乡愿”,把这两种态度作对比,他向学生解释说:

乡愿之人以忠信廉洁取悦于君子,以同流合污得宠于小人。表面上看来他们无可指责,但仔细考察他们的心。才知道,他们只是献媚。为了博取他人的赞许,隐瞒自己的主张,顺从他人的意见,只讲他人不反对的话。他们的良心已经坏了,根本就不可能得圣人之道。

只有狂者一心一意立志于古圣人的理想,一切世间的纷嚣俗染、富贵贫贱都不足以使他们动心,真像是凤凰翔于千仞之峰,远远超出了常人,距离圣人的境界已经不远了。

王守仁以“狂者”自许,一来表示自己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态度,同时,在内心中也深藏着一种不被世人理解的苦恼。所以他有时又用“狂”的意思来自述世人对他的看法。

魏晋时期有“竹林七贤”①,以放浪形骸著称于世,被人称做“狂”;唐代诗仙李太白,在朝廷酣歌纵酒,自称“我本楚狂人”(《庐山谣》)。他们都有一种不满现实或不见用于世的难言苦衷。王守仁说,我现在倡导良知学说,有一种“大不得已”的心情存于胸中,而不考虑别人的信与不信了。现在世上的人都以我为丧心病狂之人,我也自认“狂”而当之不让了。由于良知之学不明,使天下人各“用其私智”,“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答聂文蔚》),我欲救天下而不得,又怎么能不病于“狂” 呢?

王守仁还自比当年孔子,虽然不被天下所信,仍“汲汲逞逞,若求亡子

(注:丢失的孩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同上)。他就是要用“病狂” 之心来救世,而救世的唯一方法即是用“良知”去唤醒人心。他在一首诗中说:

举世困酣睡,而谁偶独醒? 疾呼未能起,瞪目相怪惊。反谓醒者狂,群起环斗争。洙泗辍金铎,濂洛传微声。何当闻此鼓,开尔天聪明。

(《全书》卷二十,《月夜二首》二)

举世皆睡,而我独醒,举世混浊,而我独清;睡梦人不知自己为睡,反以醒者为狂。王守仁自比醒者,以表达他以心学救世的思想。他以为孔孟之学失传,濂洛传统渐微,都是由于良知之学不明。自己现在起来纠正朱熹学说的流弊,杜绝“支离决裂”、言行不一的学风,治疗虚伪腐败的人心习俗, 正是“以夫子之道自任”,继绝学,开太平。“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答聂文蔚》)。良知之学是开启人心道德的钥匙,只要唤醒天下人,使人人自知其本心的良知,自致其本心的良知,彻底改变杜会的道德风化,则乱世可救,天下可实现“大同”, 到那时,自己的“狂”病也可得而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