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满街都是圣人

王守仁与他的弟子之间有两个关于圣人的故事:

一天,王守仁的弟子王艮出游回来,王守仁问他:“你出游看见了什么?”王艮回答:“见满街都是圣人。”王守仁听了很高兴,便说:“你看满街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传习录下》)

又一天,王守仁的另一个弟子董沄出游回来,对王守仁说:“今日在街上看到一件奇怪的事情,见满街都是圣人。”王守仁听了,说:“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传习录下》)

这两个故事道出了同一个主题,即是王守仁对圣人的看法。王守仁说: “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阳明全书)卷八

《书魏师孟卷》)他以为“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同上),从这种观点看,人人都是圣人,人人皆可成圣。

王守仁的“良知”成圣说宣告了他的圣人观已与朱熹的圣人观有很大不同。朱熹讲“格物致知”“读书穷理”,讲“涵养”和“进学”,他所说的圣人,是道德和知识两方面的完人。他认为圣人不仅要具备崇高的道德,而且在才智学识上也要胜人一筹,才可以成为帝王之师。为此,不仅要提高道德境界,同时要具备自然事物、历史事变、政治制度、典章名物等各方面的广博的知识。而在王守仁看来,这样的圣人标准太繁难,无异于在圣人与普通人之间截然划一界限,等于宣布只有学者才有资格成圣。即便是学者,要他们到事事物物中去求明“天理”,必须尽格天下之物,才能做得成圣人, 这在实际中也是不可能的。再者,把知识、才能做为成圣的重要条件,使许多人误以为圣人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自己也必须将圣人的知识才能一一加以理会,这就助长了“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的学风,而使得人们追名逐利,忽略了最根本的道德修养。

王守仁以为自己的良知说,才是发现了“圣人”的真意义。“良知良能, 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传习录中》)。圣人原来与凡人一样,并没有全知全能的天赋,他们也只是能够发现自己的良知而已。圣人对于自己不懂的知识,应该知道的,他们也须去问别人。例如《论语》上说“子入太庙,每事问”,就是讲孔子入太庙时,向别人问他所不知道的一些大礼的细节。圣人也不一定没有过失,只不过他们能够兢兢业业,勤求去私而已。所以圣人和

凡人只有一步之隔,就看能不能致得自己内心的良知。若能“致良知”,即使一字不识的“愚夫愚妇”,也同样做得圣人。

王守仁“致良知”的成圣论,把最普通的百姓摆到了与最高人格楷模“圣人”同等的地位,这在中国古代的人性理论中,是一次革新。王守仁以前的思想家在讲人性时,往往把人的本质分成不同等级。例如孔子就把人分为“生而知之”和“学而知之”的,并认为上等智慧的人和极端愚蠢的人都是不可改变的。汉代董仲舒把人性分成三个等级:“圣人之性”是天才,“中民之性”尚可以教育,“斗筲之性”则是每天只知为水米而奔忙的糊涂虫。宋代理学家程朱一派把人性分为“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认为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气质,这也说明普通人的人性不是自足的,有着天生的缺陷。王守仁则认为人的良知是无不具足的,人的本性至善,良知是人人同有的向善心。这就是人格平等的基础,人人都可成圣的根据。王守仁的弟子蔡希渊不明白这个问题,向他提问,于是在他们师徒之间进行了一次关于圣人等级问题的有趣的对话。

蔡希渊问:圣人是可学而至,这我是知道的。然而伯夷、伊尹(古代的贤人),他们的才力与孔子终是有区别的,为什么也同孔子一样被称做圣人呢?

蔡希渊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即圣人是不是也有等级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于传统人性论的等级论无异是一个质疑。王守仁回答他的问题巧妙地运用了精金的比喻。

他说,圣人所以为圣,只是因为良知纯乎天理(即至善之意)而没有人欲之杂,好像精金之所以为精,只因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一样。以足色之金比圣人,可是圣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不同,好像金子的分两有轻重一样。尧舜好比万镒,文王、孔子好比九千镒⋯⋯伯夷、伊尹好比四五千镒。他们才力虽然不同,而至善的良知是相同的。因此都可称作圣人。好像分两不同, 而金子的足色是相同的。

说到这里,王守仁话锋一转,直讲一般人的成圣问题。他说,即使是凡人,只要肯下功夫学,使纯乎天理的良知显现出来,就同样可以成为圣人。好像是一两之金,比起万镒之金,分两虽然悬殊,而达到了足色的程度,便可以无愧。所以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正是这个道理。

王守仁这样说,并没有完全破除传统人性说方面的等级论,但是,他给了“凡人”一个成圣的希望,并向所有人敞开了成圣的大门。由此,他鼓励人们在“致良知”的修养中要树立自信,不要迷信圣人的“气象”,模仿圣人的举止,要针对自己的情况,在真实切己处唤醒自己良知的自觉。他说: “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美丑),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传习录中》)。由此,他也要求门人在给人讲学时不要自以为了不起,装作圣人的模样,使“人见圣人来, 都怕走了”,他说:“须做得个愚夫愚妇的,方可与人讲学”(《传习录下》)。而弟子董沄把“见满街圣人”当做一件奇怪的事,王守仁的回答无异对他是个小小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