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门的叛逆弟子——李贽

王守仁心学传到弟子王畿、王艮,已经偏离了封建道德,再向下传,更出现了一些具有叛逆精神的学者。他们敢于“掀翻天地”,“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明儒学案·泰州学案》),对封建伦理道德,以及封建的思想意识形态都造成很大的威胁。李贽就是这些学者中最突出的一个。

李贽(1527—1602) ,又号李卓吾,生于福建泉州府晋江县的一个读书人家,是回族人的后代。他曾经以王昆的儿子、泰州学派的学者王襞为老师, 应该算是泰州学派王艮的再传弟子了。

李贽曾经这样自我介绍:

我自幼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也不信仙释。所以见道人厌恶, 见僧人厌恶,见道学先生就更加厌恶。后来,有人告诉我王龙谿(王畿) 先生的话,以阳明先生的书给我看,我才知这两位先生像得道真人一样不死,就像真佛、真仙一样。我就是倔强,也不得不信服他们。

李贽就这样不信仙,不信佛,更不信正统的程朱理学。却只相信王守仁心学与其弟子的思想。可见他的叛逆思想也是从王守仁心学的理论中滋生出来的。

李贽 7 岁随父亲读书,26 岁在乡试中中了举人。但他却不愿意继续参加科举的进士考试,因而在河南、南京、北京等地辗转做了 20 多年的小官,直

到 51 岁才任云南姚安府知府。因他性格耿直,敢于坚持正义,在官场中处处感到受管束,处处与上司抵触,所以后来干脆辞官不做,到湖北黄安依耿定理生活。他与耿定理、耿定向兄弟本是讲友,这时,耿定向在京城做了大官, 暴露出假道学的虚伪面目,李贽就在来往书信中无情地揭露他,由此他被耿定向逼着离开黄安。以后,他移居麻城,在离城三十里的龙潭芝佛院居住、读书、著作,写出了《焚书》、《藏书》、《续藏书》等著作。他与僧人为侣,又剃发留须,不受社会习俗的拘束,也不管舆论的非议。他写的书也尽触犯封建道德与封建传统观念。加上耿定向为了报复,唆使门徒、流氓,散布谣言毁谤他,他又被逼离开龙潭芝佛院,到通县友人马经纶家居住。但反动势力仍不放过他。万历三十年(1602 年),他被明政府逮捕入狱,罪名是: “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刺谬不经,不可不毁者也。”(《明

神宗万历实录》卷三六九)李贽在通县居住时本已多病,入狱不久,便用剃刀自刎,结束了他坎坷、受磨难、遭迫害的一生。

李贽的基本思想是“童心”说。他从王守仁的“良知”说出发,认为人生来就有的,是一种纯真无假的“童心”。童心,是人的“最初一念之本心”, 是人所具有的最可贵的,没有受外界影响的“真心”。人,只有不失童心, 才能保持天然具有的道德真性,做一个有道德的“真人”。而世上更多的人, 由于多读书、识义理,增加了“耳目闻见”(指传统习俗),学会了“心思测度”(指机诈权变),懂得了“前言往行”(圣人之言行),反而失去了“童心”。他们知道了分辨美恶,于是对自己以美名而扬之,因丑行而掩之, 变成了假人说假话,做假事,写假文。

李蛰以“童心”为真,“闻见义理”为假,并不是笼统地反对人多读书, 积累经验,增加见识,而是特有所指。他所指的,就是从宋代至明代,被理学家(又称道学家)所讲得烂熟了的封建伦理教条。李贽看到,明代末期, 在程朱理学正统思想的桎梏下,封建道德一方面残酷地压抑着人性,一方面又成了一些虚伪的道学家公开掩饰自己不道德行为的盾牌。出于愤怒,他才把矛头指向寓于闻见习俗中的道德义理,要求恢复人初生的本有“童心”。

李贽的“童心”,又包括为满足人衣食住行的生活需要、生理需求,以及追求正当的物质利益的私心。如他说:

人必有私,然后其心才有所表现。私者,人之心也。如种田的,求秋后有所收获;治家者,求仓府有所积蓄;为学者,求学问有所长进, 因此,他们才各自尽心尽力。

人人有私心,这是自然之理,并不是随意乱说的。而那些为“无私之说”者,才是画饼充饥,或为人云亦云的“观场之见”,只令隔壁好听,不管脚跟虚实,无益于事,只乱聪明,不足取啊。

他以为,趋利避害,人人所同;私心是“天成”的人人同具之心,即使圣人也不例外:圣人也是人,既然他们不能高飞远举,弃人间世,就自然不能不衣不食,绝粒衣草而自逃荒野。因此,圣人也不能无势利之心。

李贽以“童心’说和“私心”说为武器,揭露了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的封建道德的虚伪性,同时,他也把“圣人”放到了与平民百姓完全平等的地位上,反对对“圣教”的盲从和对圣人的迷信。

在龙潭芝佛院的时候,李贽曾经在佛堂上供一孔子像。佛堂上尊孔圣, 这事本来就有些可笑,而他为此所写的《题孔子像于芝佛院》就更带着极大的讽刺意味,他说:

人都以孔子为“大圣”,我也以为“大圣”。都以老、佛为“异端”, 我也以为“异端”。人人并非真知大圣与异端,是闻于父师之教而熟习此;父师也并非真知大圣与异端,是闻于儒先之教;而儒者先辈呢,也并非真知,不过因为孔子有此言罢了。

儒先靠亿度而言,父师沿袭而诵读,小子朦胧而听之。于是这种道理便成了万口一词,不能破,千年一律,不自知的真理。

我是什么人,敢有自己的主见呢?也只有从众这样做了。

李贽敢这样对孔子“大不敬”,其实针对的也并不是孔子本人,他所揭露的,是“万口一词”、“千年一律”的是非观;他所不满的,是千百年来因循的封建社会礼俗。所以他又公开提出,以个人之心为判断是非的标准, 不应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他说:“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

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

(《焚书·答耿中丞》)

李蛰对伪道学家的揭露更是人木三分。他指出,有的道学家“阳为道学, 阴为富贵”,他们正唯无才无学,才以讲道学之名骗取高官厚禄,以讲道学为“取富贵之资”。他又说,有的道学家会写几句诗,就自称山人,但他们“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箭(yú,指爬墙之贼)”(《焚书》卷二《又与焦弱侯》)。

李贽对封建道德、封建礼教的批判有时往往又深入到日常生活的伦理中。如他曾批驳“妇人见短,不堪学道”的流俗论调,为封建社会妇女的地位鸣不平。他也反对片面要求妇女守节,不许寡妇再嫁的封建礼法。西汉时有个卓文君,是大商人卓王孙的女儿,因丧夫家居。后来她与文学家司马相如相慕,便弃家出走。与司马相如逃往成都。这个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按照封建道德的观点,卓文君是应该受谴责的。但是,李赞却赞扬卓文君不通过父母,自行择配,是有远见的。嘲笑拘泥于习俗的人是“斗筲小人”,“徒失佳偶,空负良缘”。

李贽的这些批判具有大胆、尖锐、泼辣的风格,表现了他摆脱传统思想束缚的勇气。但是这也就使他成为封建传统卫道者和封建统治阶级的眼中钉。细究起来,李贽也应算是王守仁的第三代弟子。但是,从王守仁到王良、王襞,再到李贽,心学向异端发展的趋向,是王守仁生前所预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