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酬酢 皆良知发用

王守仁心学的“心”就是“良知”,有趣的是,他在论“心”时,曾把心与(身)感官的关系描述得那样密切,甚至说“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

(《传习录下》)。可是与此同时,他却认为良知“不假见闻”,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里有一个故事可以对我们有所启发:

有一次,王守仁与他的友人谈话。友人以一个佛教的故事向他请教。故事说,佛把手指伸出来问众人:“见否?”众人说:“见之。”佛又把手笼入袖内,问:“见否?”众人说:“不见。”于是佛就批评众人“还未见性”。友人表示不明白佛所指点的本意是什么,便问王守仁。王守仁回答:手指伸出来可见,笼入袖中不可见,因而有见与不见之分。而人的本性不同此,它是常在的。一般人只在有所见、有所闻上用精神,不在不能见不能闻上用功夫,这是不对的。他又说:“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

哉”!(《传习录下》)王守仁借佛教的话头指出,“良知”的实现和“佛性”的达到一样,是不依赖于见闻的。

王守仁把“良知”与佛性相比,这里良知又指什么?

在本书第三章中我们已经看到,良知是人人都有的道德心,良知是人心中的道德之理,良知是判断是非的唯一标准。综合这几方面的内容看,良知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王守仁以为,良知是人性,是每个人所具有的真实本性,是人所不知,己所独知的是非标准、做人准则。

良知是人性,而“性”在中国古代儒家经典《中庸》中被认为是“未发之中”的本体,是微妙得看不见、摸不到,“不睹不闻”的。良知又是人心, 而“心”的活动是与人的知觉思维,见闻行为联系在一起的。王守仁的良知, 极力想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合为一体,所以他就不得不遇到人的德性与知识的关系问题。

关于知识与德性,在宋明理学中曾有“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的区分,前者指先验的道德知识,后者指通常的经验知识。“德性之知”又叫“明德”或良知,是人对于自我本性的认识;“见闻之知”则指从外界事物所得到的经验事实的认识,包括自然界的知识和人伦日用中获得的伦理知识。宋代理学家张载最初提出这种区分,他说,见闻之知,是与物相交而得的知识, “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正蒙·大心篇》)。认为道德理性的自我认识,不必依赖于靠经验得来的知识。后来的理学家由于观点不同而纷纷对这两种“知”的关系提出自己的看法。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有关“道问学” 与“尊德性”的分歧,也是由对这两种不同的“知”的认识所引起的方法上的争论。

朱熹讲“道问学”是注重经验知识的认识,他主张“格物”要从“一草一木一昆虫”的细微道理认识起,经过一点一滴知识的积累而达到对本性的贯通。而陆九渊主张“尊德性”,对见闻之知没有兴趣。他说,德性之知是人的“本心”所固有,不必舍此而他求。你耳自聪,你目自明,对待父母自能“孝”,对待兄长自能“敬”,本来便没有欠缺,不用向外去求。王守仁继承了陆九渊的思想,他也是讲“尊德性”的。但是他曾经历过对朱熹“格物”说的体验,因而并不想完全抛弃问学的方法,而是要把它融合到“致良知”的学说中来。所以便提出良知与见闻的关系问题。

王守仁说:良知不因见闻而有,而见闻都是良知的发用。所以良知不拘泥于见闻,却也离不开见闻。他首先区分了良知之“知”与见闻之“知”的同和异。“见闻”是指感性;人如果多闻、多见,知识也会增加,这是依靠耳目口鼻及四肢所得到的知识。“良知”与此不同,它不是靠一点一滴求知的积累获得的知识,而是一种更高的德性之知,所以它不依赖见闻。

王守仁区分了“良知”与“见闻”,又不反对见闻,所以将它解释为良知之“用”。他指出,“致良知”所反对的是追求“见闻之末”,从而忘记了“良知”是为学根本。他说,“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现在有人专去讲求见闻之末,是失去了“头脑”,而已经落在第二义了。他把良知比作”头脑”,还是指“根本”和“统帅”的意思。如果用良知去统率具体的知识,这些知识就会成为良知的运用。相反的,失去了良知,不在做人的根本上下功夫,知识再多也无济于德性的改变。

王守仁提出“致良知”的修养,是以此纠正由朱熹思想的流传所带来的只求知解、不务道德的学风。他并不想把人们引向空空的“尊德性”中去。

虽然他多次借用佛教的说法来讲解本性与良知,但他的“良知”与佛教的“佛性”说是不同的。佛教主张“诸行无常”、万化皆空,认为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虚幻无常的,人要摆脱现世的苦难,只有斩断“尘缘”,去追求离世的天国理想。而儒家的心性修养是立足于现世,不离弃于事物的。王守仁说, “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传习录下》), 不可以用来治理天下。王守仁的“良知”说继承了儒家入世的传统,同时, “良知”又是在现实生活的经历中磨练出来的,记籍着多少次的“百死千难”。正像他在’“龙场悟道”中悟解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良知包容了天下事物,天下万物都是我心良知的变化运用,都在我本性良知的发用流行中。因此,良知的实现离不开见闻之知,而必须通过见闻之知在事事物物中表现出来。王守仁说:

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传习录中》)

这里的“见闻酬酢”,指人经过感觉思维而得到的知识,也指人在日常生活,以及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对事物、对环境际遇的应付。王守仁要人专心一意地“致良知”,反省自己的本性,意志坚定,不受外界干扰;同时他又提倡“致良知”也要多闻多见,不能空守着心性,或停留在想象和讲说中, 要体现在政治事务、日常生活和行为上。他用这种见解随时指点学生和周围的人,启发他们在“事上磨练”做功夫。《传习录上》记载着这方面的故事, 如:

王守仁在南京任鸿胪寺卿时,学生陆澄在那里暂时居住。忽然有一天陆澄收到家信,说他的儿子病危。于是他茶不思、饭不想,忧闷得无以解脱。王守仁就此开导他说:致良知正应在这时候用功。如果放过这种时刻,平时讲学又有何用?父亲爱怜儿子,这是人间至情,但凡事都要适当才合情理。你若觉得此事本当忧虑,就无所顾忌地忧虑下去,这便是超过限度了。例如遇到父母去世,做儿子的岂不想一哭气绝,与父母同去才痛快,然而却忘了“毁不灭性”的道理。人的情感发动要恰到好处,这便须用自己的心去调节适当,绝不可过分。致良知也就是要在人情事变上来磨练。

又一次,王守仁在江西的时候,属下一个管理刑狱的小官吏常来听他讲学,说:您讲的很使我信服,只是每日里案牍讼狱一类事情忙得很,哪有时间来“为学”呢?王守仁听了对他说:我何曾教你离开簿书讼狱去悬空讲学呢,你既有官司的事要判,就在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又举例说, 如你遇到一件案讼要判,不可因当事人叙事无条理,就起怒心;也不可因他说话圆滑婉转,就生喜心;不可因他事先有嘱托,就有意地治罚他;也不可因他请求过你,就屈意顺从他;不可因为自己事务繁忙,就随随便便、马马虎虎地断案;更不可因旁人罗织罪名,加意诬陷,就按旁人之意处之⋯⋯种种情况,都需要你克去私心,仔细认真地处理。他说,这就是“致良知”的道理,可见,“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离了事物为学,却是著空”

(《传习录下》)。

还有,王守仁的“致良知”讲克去“私心”、不逐名利,为学要“求圣人”。这令当时一些人发生疑问:读书是为“求圣贤”,那么考科举、登仕途是不是与“致良知”相违背呢?若不求名禄仕途,又怎么奉养双亲呢?有人就此请教,王守仁答复说:“家贫亲老,岂可不求禄仕?求禄仕而不工举

业,却是不尽人事⋯⋯但能文志坚定、随事尽道,不以得失动念,则虽勉习举业,亦自无妨圣贤之学。”“谓举业与圣人之学相戾者,非也。”(《阳明全书》卷四《寄闻人邦英邦正》)他认为,如果没有追求圣学的心地和志向,只是日谈道德,满足务外好高之心,即使不致力于业举,也非圣贤实学。若心存追求圣贤之志,随事尽道,虽参加举业,学习诗文,甚至为“声色货利”之事,也是圣贤的实学。

王守仁提倡实学,他以为不仅纪纲政事、礼乐教化、钱谷甲兵等国家大事是实学,就是儿童的“洒扫应对”,百姓的“搬柴运水”,以至人人的起居饮食,都包含着“致良知”的真实学问。他欲把封建道德的修养落实到生活的一切方面,扩展到社会的一切阶层,以为以此便可以救封建社会于危难, 解百姓之于倒悬。“致良知”说的发现,使他对自己的学说充满了信心,自信从此便可以“操舟得舵”,再不怕“颠风逆浪”、“没溺之险”。但是, 他的这种以心之“良知”为世界“主宰”的学说,虽然有个人的生活经历、道德实践做依据,却终究是夸大主观意志和道德意识的产物,因而是建筑在唯心主义的世界观基础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