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王守仁居越讲学,学者来自四面八方。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往覆问学,殷勤恳切。并开辟稽山书院,聚八方彦士,亲身加入讲习的行列中。当时,有萧璆、杨汝荣、杨绍芳等来自湖广,杨仕鸣、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王艮、孟源、周冲等来自直隶,何秦、黄弘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曾忭等来自泰和。真可谓四方彦士云集。据王守仁学生钱德洪所记,嘉靖二年后,四方来学者“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寺,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 更相就序,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

① 指嵇康、阮籍、山涛、向秀、王戎、刘伶和阮兄之子阮咸。

非同志游寓所在。”(《阳明全书》,《刻文录序说》)王守仁每次临讲席, 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讲的,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月无虚日。

这一年(1524 年)中秋之夜,王守仁设席宴门人于天泉桥碧霞池上。酒至半酣处,歌声渐起。这时,月光如洗,池水清碧,诸弟子比音而高,翕然如协金石。有操琴者,有吹竹者。有的投壶聚算,有的击鼓而歌,有的则在碧霞池中荡起舟来。王守仁见诸生兴致热烈,又命歌诗,自己亦乘兴做诗二首(《月夜二首》):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

又: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诗中借中秋明月之景,喻良知自能明辨是非善恶,不受外物干扰;又赞中秋夜“群英”聚会,勉励弟子以继孔孟绝学自任,莫负男儿一生。诗的最后,王守仁直抒胸臆,毫不客气地点到了当时被认做正宗理学的权威朱熹, 和儒家经学代表人物郑玄的名字,表达自己决不模拟固守程朱理学,亦不属于为章句注疏的经学,而要继圣人之学,开创儒家学说新局面的一腔热情和决心。

这一年中秋节盛会时,王守仁已经 53 岁,他的“致良知”学说发展到了高峰,他所创立的姚江学派(又称阳明学派)也达到了鼎盛时期。然而在这背后,是他的心学被朝廷明令禁止,以及他本人屡次遭朝廷输臣的非议。对此,王守仁全然不顾,表现了一种“狂者”的态度。同时他亦毫不讳言要做曾点一样的“狂者”,并在诗中两次提到“狂”字。

“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这句诗里讲到了《论语》中的一个故事,即“曾点言志”的故事,王守仁借这个故事所抒的也就是个人的志向和胸怀。《论语·先进篇》中讲到:

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子路、曾皙(名点)、冉有、公西华等四人陪孔子坐,孔子问道:若是有人了解和重用你们,你们将有什么样的志向呢?子路回答:一千辆兵车的国家,摄于几个大国的威吓,外有师旅侵犯,内有饥荒威胁,让我去治理的话,我会用三年时间治理得井井有条,使人人有勇气, 且懂得大道理。冉有和公西华也各自讲了自己从政治民、修明礼乐的理想。只有曾点不慌不忙地鼓瑟而乐,孔子问到他,他便弹完曲子铿的一声放下瑟, 站起来说,我与他们的志向不同。我所向往的是,暮春三月,穿上了春装, 我陪着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在沂水边洗洗澡,在舞零台上吹吹风, 然后唱着歌,一路走回来。孔子听了,喟然长叹道:“吾与点也!”表示赞赏曾点的志向。

这就是宋明理学中常讲的“吾与点也”的故事。“吾与点也”,表明了孔老夫子对弟子曾点潇洒言志的赞赏,也寄托了理学家对圣人气象、圣人精神的追求。理学:家们认为,作为圣人,除了要有超常的智慧和忧国忧民的志向,还要有洒落的境界和超凡脱俗的胸怀。他们有一种极高的精神追求,

向往着自由自在、恬淡自适的情感生活。他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脱生死富贵、功名事业,把自己融于万物和宇宙自然之中,无处不顺物,无处不自然。例如周敦颐的光风霁月,邵雍的逍遥安乐,程颢的吟风弄月,都是这种精神境界的写照;而王守仁的不被物累、不被物滞,无处而不自得的“狂者胸次”,也就是指的这样一种境界。“铿然舍瑟春风里”,描写了曾点在回答孔夫子问志时的狂态,而“点也虽狂得我情”,就是说,王守仁表示:曾点的人格境界虽然后来曾被孟子称为狂者,却十分合乎我的意愿和追求。

王守仁在一次与弟子谈说中讲到“吾与点也”章时,曾经高度赞扬曾点的狂态,同时也敬佩孔夫子的气象宏大,肯于包容。他说:从这章看来,圣人是何等宽宏包容!做老师的向群弟子问志,其它三个弟子都恭恭敬敬地回答老师问题,只有曾点,飘飘然根本不把那三个看在眼里,却自己去弹起瑟来,这是什么样的狂态。等到言志时,也是答非所问,讲什么洗澡、吹风、唱歌,都是狂言。可是孔子非但不责怪,反而还称许他,这是什么样的气象!

其实,这正是王守仁心目中被孔子认可的“狂者”的境界和表现。是与他晚年“致良知”思想高度纯熟,做到“行不掩言”,只依内心中“良知” 的是非标准行,而不管他人怎样非议的表现相一致的。王守仁的“狂者胸次”, 用他“致良知”的思想来看,即是把人的一切言行都看做本心真情的自然流露,毫不掩饰,也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这就是所谓“良知本体”的“发用流行”。他以为“致良知”的修养不是一种终日拘谨、不苟言笑的自我约束, 而是确立自我意志,培养真性情,从而能够做到事事潇洒自如、恬然自得的心境。例如有一年夏天,他与学生王畿等人在一起闲坐,他手握住扇子对学生说:“你们用扇。”这时一个叫省曾的学生赶忙站起来说:“不敢。”王守仁见此情景,慢慢地说道:我教你们致良知求“圣人之学”,“圣人之学” 可不是像这样拘束受苦的,不是要时时装做“道学”的模样。“道学”,本是宋明时期对理学的称呼,可是因为程朱理学把“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抬到吓人的程度,要人时时用一种敬谨的态度以封建的伦理道德规范约束自己,所以“道学”后来简直成了虚伪道德的代名词。

王守仁反对虚伪的道德,他要用“致良知”呼唤人们内心的道德真情, 所以提倡一种“乐”境,这种乐境不是追求感官享受的物质享乐,而是一种更高的道德境界、精神追求。他说:“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 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答陆元静书》)他把“致良知”看做追求内心中“真乐”的学问,这种真乐就是“圣人”的精神境界。他的学生王艮还曾写过一首《乐学歌》,歌中说: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 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 天下之学何如此乐。(《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

圣人的精神境界中有“真乐”,这真乐是超越了一切世俗的追求、计虑和烦恼的。然而这种“乐”又是要经历多少生活的锻炼和事情的磨练以后才能体验到的。所以王守仁又强调良知的境界与致良知的修养工夫不可分离。就在上文所讲的中秋节欢宴的第二天,当学生们去向王守仁致谢时,他又借孔子的圣人之事,再一次向他们议论“狂者之事”。他指出,自己所以赞赏“狂者”,因为狂者敢于突破世俗的习惯和见解,从而最接近圣人之境。狂

者,对于“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不能省脱”的思想现状无疑是个冲击。但是,“狂者”毕竟不是“圣人”。如果满足于狂放而不注重律己修养,“不加实践”,就会走向对现实生活和社会道德的否定, 导致出世主义。所以他谆谆告诫弟子,“致良知”的最终目标是由狂人圣, 而不能“自足而终止于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