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与造型艺术和诗的比较
- 音乐尽管和建筑是对立的,却也有一种亲属关系。 la)这就是说,如果建筑要用建筑形式来表现的内容并不象在雕刻和绘
画作品里那样把全部内容纳入形象里,而是作为一种和形象有别的外在围绕物,音乐作为道地的浪漫型艺术,也象建筑一样,缺乏古典型艺术所特有的那种内在意义与外在存在的统一。因为①精神的内在生活是离开心灵的单纯的凝聚状态而达到观照和观念以及想象根据观照和理念所造成的各种形式,而音乐则始终只能表现情感,并且用情感的乐曲声响来环绕精神中原已自觉地表达出来的一些观念,也就象建筑在它的领域里用石柱,墙壁和梁架所构成的一些凭知解力去认识的形式去围绕神像一样,不过建筑所用的方式当然比较呆板。
lb)因此,声音和它所组合成的曲调是一种由艺术和艺术表现所造成的因素,和绘画雕刻利用人体及其姿势和面貌的方式完全不同。从这一点来看, 音乐也较近于建筑,因为建筑所采用的一些形状不是来自现成事物而是来自精神创造的,它塑造这些形状一部分是按照重力规律,一部分是按照对称与和谐的规则。音乐在它的领域里所做的事也是如此,它一方面遵照以量的比例关系为准而与情感表现无关的和声规律,另一方面在拍子和节奏的回旋上以及在对声音本身的进一步发展上,也要大量运用整齐对称的形式。所以在音乐里灵魂最深刻的亲切情感和最谨严的知解力都一样重要,这样,音乐就把对立的情感和思想两个极端结合在一起了,不过这种对立是很容易变成各自独立的。特别是在这种独立化的情况中,音乐脱离了表现心情的功用,就获得了一种建筑的性格,专门在建造符合音乐规律的声音大厦上大显创造发明的才能。
1c)尽管有上述的类似,声音的艺术毕竟仍在和建筑完全相对立的领域里进行活动。在这两种艺术里提供基础的固然都是量的比例关系,即大小长短高低的比例关系,但是二者按照这种比例关系来造形的材料却是直接相对立的。建筑就静止的并列关系和占空间的外在形状来掌握或运用有重量有体积的感性材料,而音乐则运用脱离空间物质的声响及其音质的差异和只占时间的流转运动作为材料。所以这两种艺术作品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精神领域,建筑用持久的象征形式来建立它的巨大的结构,以供外在器官的观照, 而迅速消逝的声音肚界却通过耳朵直接渗透到心灵的深处,引起灵魂的同情
① 法译本在这里加了“在建筑和雕刻里”似较清楚。分别在于建筑和雕刻所表现的是观照和观念以及想象根据这种观照和观念所塑造成的各种形式,而音乐则只表现情感。
共鸣。
- 其次,关于音乐和两种造型艺术的较密切的关系,所可指出的类似和差异在上丈已经说过的道理中可以找到部分的根据。
2a)无论是从材料和就材料塑形的方式来看,还是从雕刻所能达到的内在因素和外在因素的紧密融合来看,音乐和雕刻都距离得很远。音乐和绘画却有较密切的亲属关系,部分地由于在这两门艺术里内心生活的表现都占较大的比重,部分地也由于对材料的处理相类似,我们已经说过,在材料处理方面,绘画可以越境转到音乐的领域。但是绘画和雕刻却有一点相同,它们都永远以描绘占空间的客体形状为目标,因而受到约束,只能运用这种形状在艺术之外原已存在于现实界的现成形式。无论是画家还是雕刻家,在采用人的面貌,身体姿势,山峰的线条或树的枝叶为题材时,当然都不能恰恰按照在某一时一地在自然中直接看到的那个外在现象的原样子,而是都有一个任务,要对所见到的东西加以调整,使它适应既定的情境以及由内容决定的那种表现方式。所以这里一方面是一种本身独立的既已完成的内容,须用艺术的方式加以个别具体化,另一方面是也是原已独立存在的现成的自然形式;如果艺术家的任务是要把这种内容和形式紧密地融合成为一体,他在构思和创作施工上就要以这两方面为立足点。从这种既定的任务出发,艺术家有时须把观念中的一般加以具体化,有时须把在零星状态可供他用作蓝本的人的形体或其它自然事物的形状加以一般化和精神化。音乐家却不然,他固然也不是要抽掉一切内容,而是有时要根据歌词中现成的内容去制曲,有时以较独立自由的方式把某一种情调纳入一种音乐主题的形式里,然后进一步加以发展;但是他的乐曲的真正活动范围却仍是偏于形式或较抽象的内心生活和纯粹的声音,而他对内容的深化并不是使它外现为一种图景,而是一种返回到他自己内心世界的自由中的过程,一种反躬内省的过程,而在音乐的许多领域里也是一种信念的确立,即确信他作为艺术家有离开内容而独立的自由。如果我们一般可以把美的领域中的活动看作一种灵魂的解放,而摆脱一切压抑和限制的过程,因为艺术通过供观照的形象可以缓和最酷烈的悲剧命运,使它成为欣赏的对象,那么,把这种自由推向最高峰的就是音乐了。这就是说,凡是造型艺术凭客观造形美(这种美把人的整体,单纯的人性, 一般的和理想的东西,表现在个别特殊事物里而不丧失它本身的和谐)所达到的效果,音乐却须以完全另样的方式去达到它。造型艺术家只须把原已蕴藏在思想里的东西,本来就在那里的东西,揭露或展示出来,所以每一个别细节在基本定性上只是对整体的一个较详细的展现,而这整体原已通过所要表现的内容浮现于心眼前。例如在一件造型艺术作品里一个人物形象在这种或那种情境里需要现出一个身体,手,脚,胸腹和头,以及某一种表情,某一种姿势,还要有某些其他人物以及其它有关的东西,这些项目中每一个项目都要求有其它项目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本身融贯的整体。在这里对音乐主题的发展只是把主题本身原已包含的东西较周密地分析出来,由此展示出来的形象雕琢得愈精细,统一体也就显得愈集中(凝炼),而各部分的协调也就愈加强。如果艺术作品是名副其实的,个别细节的最周密的表现同时也就是最高度统一的实现。至于一件音乐作品当然也要有各部分的内在协调, 融贯成为整体,其中每一部分都依存于其它部分,都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在音乐作品里有时艺术施工采取完全另样的方式,有时对“整体”这个词要就较窄狭的意义来理解。
2b)一个音乐主题本身所要表达的意义原己表达无余了;如果这意义经过复现,旁生枝节,变调,或其它音乐表现手法,对于知解力来说,都很容易显得是多余的,它们只属于纯粹的音乐方面的精工刻划以及要精通和声学中多种多样的互相差异的因素的要求,而这些因素既不是内容本身所要求的,也不是能在内容里找到根据的。至于在造型艺术里情况却不如此,对个别细节的精工刻划只是对内容本身的一种更充分的突出和生动具体的分析。不过当然也不能否认,就连在音乐作品里,一个主题在展现过程中,也可以派生另一主题,接着这两个主题在互相交替和交叉出现,就互相促进,互相改变,在这里消失了,在那里又涌现出来,现在象是挫败了,等一会又胜利地走出来,通过这种展现方式,内容在它的较明确的关系,矛盾,冲突,转化,错综复杂化以至于解决之中也可以得到阐明。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中, 统一体并不象在雕刻和绘画里那样通过这种精工刻划而得到更高度的深刻化和集中化,所得到的无宁是一种扩大和推广,一种拆散,一种往复回旋,所要表达的内容当然仍是这一切的中心点,但是这中心点却不象在造型艺术的形象里那样能把作品联系成很紧凑的整体,特别是在题材限于人体机构的时候。
2c)从这方面来看,音乐不同于其它艺术,它和内心生活中形式的自由关系太密切了,所以多少可以越出现成的内容之外。艺术家回想到他所选的主题仿佛也就是他察觉到自己,认识到他自己是艺术家,可以来去自如,纵横驰骋。但是这种信任自由幻想的作品显然不同于本身独立的旋律,后者应该形成一个由各部分融贯一致的整体。不过在信任自由幻想的作品里,放纵不羁本身就是目的,所以艺术家在他的临时即兴的作品里可以自由任意把人所熟知的一些乐调片段交织在一起,使它们获得一种新的面貌,现出多样的微细差别,或是从此旁生枝节,乃至跨到性质相差极远的领域里去。
但是就大体来说,一个旋律在两种方式中有选择的自由,一种是较有节制地创作出来的,要遵守一种可以说是造型艺术的统一性,另一种是取主体的生动活泼的方式,任意从一点出发纵横驰骋,在不同程度上节外生枝,对这个或那个音调或放或收,都全凭一时心血来潮,然后又象长江大河,急泻直下。所以如果画家和雕刻家要研究自然事物的形式,音乐却根本没有必要去遵守这种在它本身之外的现成的形式。音乐方面的关于形式的规律性和必然性全都限于声音本身的范围里,而声音与它所含蓄的内容并不那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庄声音的运用上,音乐家主体创作自由有尽量发挥作用的余地。
音乐不同于较客观的造型艺术的地方主要如上所述。
- 第三,从另一方面看,音乐和诗有最密切的联系,因为它们都用同一种感性材料,即声音。不过这两种艺术的声音的处理方式上以及在表现方式上却仍有极大的差别。
3a)我们在讨论各门艺术的一般分类时已经看到,在诗里声音本身并不那么复杂,并不是由人造的乐器发出来的,也不是用丰富的艺术形式组合成的,它只是把人类语言器官所发出的语音降低成为单纯的符号,这符号本身并无意义,只因为标志出某些观念,才获得价值。因此,声音在诗里一般是一种独立的感性客观存在物,作为情感思想和观念的单纯符号,正因为它只是这种符号,它就具有本身固有的外在性和客观性。因为内心生活作为内心生活而具有的真正的客观性并不在于语音和文字,而在于我意识到一个思想
或一种情感之类,我把这个思想或情感变成了对象,可以把它摆在心眼前来看,或是把它里面所含的意蕴阐发出来,把思想内容的内在的和外在的联系分析出来。我们固然经常用文字(词)来思想,不过并不因此就要运用实际说出来的话。由于语音作为感性材料对它所传达的观念思想之类的精神内容并无必然的联系①,声音在诗里就恢复了独立性。在绘画里颜色及其组合,如果单作为颜色来看,固然也是本来没有意义的,是一种独立于精神内容之外的感性因素,但是单靠颜色也还不能形成绘画,还必须加上形状及其表现。形式(形状〕由精神赋予生命之后,颜色才和这种形式发生一种联系,比起语音和词组与观念之间的联系远较密切。
如果我们就诗和音乐在运用声音的方式的差别来看,音乐并不用声音来组成语言的词,而是任声音独立地成为音乐的因素,正因为它是声音,就把它作为目的来处理。因此,声音系统,由于不是用作单纯的符号,就获得了独立自由而变成一种表现(塑形)方式,可以把它的独特的形式(即富于艺术性的声音构国)看作音乐的基本目的。特别是在近代,音乐已经摆脱了本身独立的原已清楚的内容意义,而退回它自所特有的因素①里,因此就不免日益丧失掉音乐对整个内心世界的大部分威力,因为它所提供的乐趣只有艺术一个来派,所满足的只是对单纯的音乐创作的熟练技巧一方面的兴趣,这只是音乐行家所注意的一方面,和一般人类的艺术兴趣没有多大关系。
3b)在艺术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诗可以抛开它的感性因素②,但是它因此而在外在的客观性方面所遭受的损失,却在诗的语言提供给精神意识的那些观感和观念的内在的客观性方面得到补偿③。因为这些观感,情感和思想须由想象塑造成为一个本身完整的世界,其中包含事件,动作,心情和情欲的进发,这样就造成了作品,把完整的现实,无论在外在现象上还是在内在意蕴上,都转化成为为我们的④精神性的情感,观感和观念,这种客观性正是音乐所必须放弃的,如果音乐要在自己的领域里维持独立的地位。这就是象上文已经说过的,声音系统固然和心情有联系而且和心情的精神运动相协调一致,但是它所引起的只不过是一种蒙眬的同情共鸣,尽管一部音乐作品如果来自深心,渗透着丰富的灵魂和情感,可以在听众心里引起很深广的返响。此外,一般说来,我们听众的情感可以很容易越出这种内容意蕴中不明确的
(蒙眬的)内心因素,把我们主体内心情况摆进去,达到一种物我同一状态, 从而对这种内容有较具体的观感和较一般的观念①。这种情形在一部音乐作品里也可以发生,如果这部作品凭它的特性和艺术家所灌注的生气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情感,在我们心中发展成为更明确的观感和观念,因而把这些较确定的观感和较一般的观念较具体的心情烙印也带到意炽里来。但是这只是我
① 一个观念可用这个音做符号,也可用那个音做符号,例如同一思想各民族用不同的语言来标志。
① 即本身作为目的,不作为符号的声音,亦即不顾声音所标志的意义。
② 诗不象音乐,不是把声音(感性因素〕作为本身有价值的因素,而只用它作为思想情感的符号。下文“外在的客观性”即指声音本身所现出的客观性。
③ 诗的语言有意义,在意识中唤起思想和情感,意识到的情感和思想即具有“内在的客观性”,因为已成为对象。
④ “为我们的”即成为我们的认识的对象。这句话解释上句所说的诗的“内在的客观性”。
① 读者因文生情,文以有限之言寓无穷之意,所以有些蒙眬;读者的体会不免凭个人主体经验,所以比较具体!同时也把作者的原意推广到自己,所以比较一般。
们的观念和观感,尽管是由音乐作品所激发起来的,却不是直接由它对声音的音乐处理所造成的②。诗却不然,它所表现的是情感,观感和观念本身,使我们也能对外在对象画出(想象出)一幅图形来,尽管诗既达不到雕刻和绘画的造型艺术的鲜明性,也达不到音乐的心灵的亲切情感,因而不得不求助于我们平常用的感性观照和无言的心领神会③,来弥补它的不足。
3c)第三,音乐却不停留在这种一方面与诗艺对立另一方面和意识中的精神内容对立的独立性上,而要结合到一种已由诗尽量发挥的明确表现为情感,观点,事件和动作之类过程的内容。如果在由此形成的艺术作品之中音乐的因素还占主导的突出的地位,诗(歌词)无论是取普通诗或戏剧体诗之类的形式,就不应在其中要求独立地发生效用,一般地说,在音乐与诗的结合体之中,任何一方占优势都对另一方不利。所以歌词如果成为具有完全独立价值的诗作品,它所期待子音乐的就只能是一般微未的支援;例如古代戏剧中合唱就只是一种处于从属地位的陪衬。反之,如果音乐保持一种自有特性的独立地位,歌词在诗的创作上也就只能是肤浅的,只能限于表现一般性的情感和观念。对于深刻的思想进行诗的刻划,正如对外在自然事物的描绘或一般描写体诗一样,不适宜于歌词。所以歌词,歌剧词以及颂神乐章之类, 如果从精细的诗的创作方面来看,总是单薄的,多少是平庸的;如果要让音乐家能自由发挥作用,诗人就不应让人把自己作为诗人来赞赏。在这方面特别是意大利人,例如麦塔斯塔西阿①等,显出了很大的才能,而席勒的诗歌本来不是为配乐而写的,谱成乐曲就显得很笨重不适合。如果音乐获得了适当的艺术渍奏,听众们对歌词就不大理会乃至简直不理会,对于德国语言和语调特别是如此。所以如果把重点放在歌词上,就不是走正确的音乐方向。举例来说,意大利观众在看到歌剧的不重要的场面时,就闲聊天,吃东西,或是玩牌,但是一听到一个突出的调子或重要的乐章开始演奏,每个人就又聚精会神地去听。我们德国人却不然,我们最感兴趣的是歌剧中王子和公主们的命运以及他们和随从,亲信和仆婢之类人物的谈话,甚至在今天也许还有许多人一听到歌声开始,就感到败兴,马上就闲聊起来了。
在宗教音乐里,歌词大半是一种家喻户晓的教义或是从《诗篇》中选来的,所以歌词只应看作替阐明性的乐曲提供一种机缘,而这种乐曲其实是独立创作出来的,并不仅是为阐明歌词,而是只从歌词内容中采取一般性的意义,大致类似绘画取材于宗教故事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