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的种子

朱德从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亲眼看到,全家人一年四季从春天忙到冬天,起早贪黑,用汗水换来的稻谷,却一担一担地送到地主的粮仓里。地主上山避暑或是进城看戏,也要朱家出人去抬滑竿。为什么粮食要给地主送去? 为什么一家人成年累月的劳动,到头来却缺衣少食、不得温饱?为什么地主不劳动,却有吃不完的粮食、穿不完的衣服?为什么穷人就要受地主的欺负? 他对此百思不解。然而,仇恨的种子却深深埋在他的心底,成为他日后立志救国救民的思想动力。

1892 年,6 岁的朱德跟着哥哥代历、代凤走进了离家不远的药埔垭私塾。为什么要送孩子们上学呢?一个贫穷的佃农家庭,本来是没有钱送孩子

们去读书的。但是,多少年来,朱家受尽了地主、官吏的盘剥欺压,而在当时,地主、官吏对读书人却有几分尊重和惧怕。于是,读书便成了农民生死攸关的事情,一家人宁愿倾其所有或者借债,也希望自己家中能培养出个读书人,不论是支撑门户,还是帮助家里记帐、打算盘,都是有益的。朱家长辈们经过商议,决定把准备赎回大湾旧屋的费用用来为孩子们支付学费。

对于当时的情景,朱德后来依然记忆犹新: “入学那天,天还没亮,全家便都起身了,看着上学的孩子洗好脸穿好

整齐的衣服,又谆谆告诫说,要绝对服从先生,不许有二话——因为师生关系仅次于父子关系。吃过早饭,老大、老二、老三随着大伯父像执行神圣任务一样,出了家门。全家老小一直送到门口⋯⋯”①。

私塾的先生叫朱世勤,是朱德家的远房亲戚,读过几年书,粗通文字。教授的课程自然是从《三字经》开始,而后再念《百家姓》、《千字文》、

《幼学琼林》等启蒙教材。从清晨到中午,日复一日,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地高声朗读,一直念到每个字都记住为止。

朱家三兄弟刚到私塾时,原有的 10 多名学生都是富家子弟,在他们眼中,穷人家的子弟是不配来读书的。朱家三兄弟在讥笑、嘲讽中度过了几个星期,终于无法忍受,在代历的带头下,把富家子弟打得鸡飞狗跳。然而, 受到惩罚的不是那些富家子弟,而是朱家三兄弟,回到家中,他们又遭到父亲的训斥和鞭打。

1893 年,朱德和大哥代历又转到丁姓地主(朱德把他称作“丁阎王”) 的家塾里读书,因为那里的先生是个秀才,颇有些学问。朱德的伯父答应丁家分担聘请先生的费用,这样,他们才被允许进入丁家私塾读书。然而,他们的学费没有少缴一文,却只能听半天课。为了让孩子们读书,朱家也只好接受这些苛刻条件。

在丁家私塾,朱德兄弟坐在课堂里光线最暗的地方,周围的同学都是丁姓地主家的子弟。他们从不认真读书,还经常欺负来自农家的朱德兄弟。在这种倍受屈辱的环境中,朱家兄弟唯一的信念是,家里花那么多钱送他们来读书,他们也要为家人争口气。

这一年冬天,山里只下过一场小雪,田里的墒情不好。到了春天,仍然没有摆脱旱情,许多土地都裂开了口子。朱家老小不分白天黑夜,拚命地往田里车水,朱德放学后也来到田里帮忙,一直干到深夜。

① 《伟大的道路》,三联书店 1979 年版,第 44 页。

旱灾严重地威胁着山区的农民,许多农家因为田里的禾苗枯死,不得不扶老携幼,远走他乡。

初夏的一天,正在家中的朱德忽然听到远外传来嘈杂的喊声,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近。继而,一阵阵急促的锣鼓声从丁家传来,朱德知道这是地主丁阎王在召唤他的佃农去保护他家的院子。可是,朱家的大人们谁也没有动,他们坐在堂屋里,默默地等待着⋯⋯脚步声、呼唤声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流,震撼着狭小的山坝,也震撼着朱德的心灵。“吃大户罗!吃大户罗!” 那愤怒、悲枪的呼号,久久地回荡在山坝里。

第二天,朱德看到数百名骑马的官兵从大路驰过,“喝—喝—”的吼叫声,令人闻而生畏。几天后,朱德才听到来他家投宿的人讲,成百上千的灾民,一路呼喊着,遇到地主家的大宅院就冲进去,打开粮仓,拖出猪羊,大吃一顿,而后,又顺着大路漫无目标地向更远的地方走去。官府派去的士兵终于追上了饥饿的灾民,顿时,尸横遍野、哭声震天,成百的灾民惨死在官兵的铁蹄之下。这一幕幕悲惨的景象一直没有从朱德的记忆中消失,直到 40 多岁以后,他还能清楚地讲述起当时发生的一切。

由于灾荒,朱家的生活更加困难,一天只能吃上两餐,吃的是野菜、树叶,加一点高粱米。夏末秋初,一场甘霖给乡民们带来了生存的希望。朱家日夜赶种庄稼、瓜菜,总算熬过了饥馑的一年。

但是,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来。地主丁阎王趁着荒年要提高佃租,这如同雪上加霜,朱家怎么受得了呢?农历除夕的晚上,富人家的孩子们提着灯笼、放起了鞭炮,朱德和他的兄弟们却围坐在长辈的身旁,默默地听着大人们议论来年的生计。谁想到,丁阎王的管家竟在这时闯进家门,强令他们立即退佃、搬家。抽田,对于佃农来讲,无疑是断绝了生路。全家人计议良久, 决定由朱世林夫妇带着子女迁居陈家湾,朱德随伯父母、祖父母及三叔、四叔迁回大湾,在朱家老屋附近佃租土地。

分别的时刻是令人心碎的。朱德眼含热泪,依依惜别了慈爱的母亲和朝夕相处的兄弟们,离别了他生活九年的山村。朱德后来回忆起当年家庭破产、骨肉分离的惨景时说:“那一年,地主欺压佃户,要在租种的地上加租子, 因为办不到,就趁大年除夕,威胁着我家要退佃,逼着我们搬家。在悲惨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人哭泣着连夜分散。⋯⋯这是我家最悲惨的一次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