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机械论的扩张和自然的消失
有机论自然哲学没有能够找到适当的载体,在黑格尔那里凝固后就失去了势头;机械论自然哲学的情况则正好相反。它密切地与经验科学结合在一起,乘着自然科学的威力不断前进,经过与有机论的斗争之后,更迅猛地扩张起来。
机械论的扩张首先表现为自然数学化的不断加强。相对论在高度数学化的基础上实施物理学的统一性,量子力学在微观领域实施数学化。今日之物理学几乎成了数学,在外行看来,物理学的内容就是一个个的数学方程式。甚至对于物理学家来说,对于研究对象的把握也主要是数学地把握,在观念上的理解颇感困难。比如,微观粒子的数学方程式是明确的,但从方程式中无法断定它们究竟是粒子还是波。化学、天文学、宇宙学和地学等也都数学化起来,就是以往作为描述性的生物学也越来越离不开数学,分子生物学的进展更鼓舞了生命科学的数学化。不仅仅如此,许多社会科学也越来越数学化,自然的数学化扩张到了社会和人的领域。经济学由于日益朝着数学的精确性方面发展,而设立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机械论事实上早在 19 世纪就不只是物理学的自然观了。达尔文已经受到
了牛顿的很大影响。在 20 世纪,生物学中虽然一直存在着机械论和有机论的争论,但每一次生命科学的重大进展都是由机械论推动的。分子生物学更是用物理学和化学来解释生命现象的典范。化学由神秘的炼金术日益趋向机械的物理学,生物学也是如此。
机械论在牛顿那里主要体现在物理学中,今天几乎扩张到所有学科之中。在笛卡尔那里,主要指自然界和人的肉体,在 20 世纪则扩张到社会与人的行为和心理中。在行为科学及各种心理学的分支学科中,机械论日益盛行。尽管有弗洛伊德主义的声音存在,机械论的心理学一直以正规军自居,把弗洛伊德主义的学说斥之为伪科学。科学主义的盛行是机械论统治天下的一个明证。就是在许多强调自组织性的科学家那里,他们所谓的有机论其实也只是机械论的一个变式。这方面的情况,我们在下一部分还要更详细地予以分析。
总之,自然越来越凝固为具有数学结构的机器,走至极端,“连人也机械化了”。但是,机械论对自然的凝固同时也意谓着自然的解体,就在机械论自然观形成之际就已显示了自然的解体,甚至机械论是借助于自然的消除才形成的。其原因就在于机械论的一个特征是质还原为量,质的消失便是自然物的消失。自然的非实在性在柏拉图那里就已经被肯定下来。自然的虚幻性与自然之凝固为机械是可以很容易互换位置的。
我们已经讨论过中世纪的唯名论。唯名论只承认个体的实在性,把共相与一般说成是虚幻的和仅仅是后天形成的概念,而且这种后天概念越少越好。柏拉图主义在文艺复兴时期重受重视之后,自然的数学结构与唯名论思想在一开始是不协调的,但二者很快结合起来。个体是实在的,整个自然界也是实在的,实在的自然界隐含着数学的结构,科学就是通过观察和实验, 在经验材料的基础上,发现自然的数学结构。这种信念自近代之始就支配着科学家的工作。
但是,哲学家在自然或世界的问题上思得更深。唯名论对共相的否定在经验论中以新的形式延续下来。人的认识和知识只能来自于经验,这是近代
科学和经验主义一致肯定的。从经验中找出一般性的规律,这也是都承认的。但是,我们究竟是如何进行认识的。我们的认识和知识是关于事物自身的吗?
休谟(1711—1776)从彻底的经验主义出发,提出了怀疑论。人的认识的基础是因果关系,自然的数学结构也是建立在因果性基础之上的。培根对事物间的因果关系深信不疑,但通过他的归纳法,无论如何得不出因果关系的必然性。不通过归纳法,我们更无法断定事物间的因果性。
休谟的思路是这样的:
①一切认识和知识都来自于经验,而经验就是人的感知及所感知的东西。
②我们能感知到一个先在的现象和随后接着发生的现象(比如阳光照射石头和石头发热),但仅此而已,我们无论如何感知不到阳光照射石头和石头发热之间的因果关系。
③人们之所以把阳光照射石头作为原因,把石头发热作为结果,仅仅是由于习惯和信念。当多次发生现象甲和现象乙相继出现,并且没有发生甲出现后乙没有出现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就出于习惯而相信甲是原因, 乙是结果。
所以,因果关系并不具有必然性,甲乙两种现象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们每天都看到日出东方,但我们不能保证“明天”也必然日出东方。
也许人们会根据复杂的分析来反驳休谟,比如分析一下阳光照射石头中,照射作用对于石头分子的影响,或分析一下日出的详细情况等。然后我们就会发现,阳光照射确是石头发热的原因,日出必然在东方。但是,这种分析过程中运用了另外的知识和经验,这另外的知识和经验如果不是后来的结论的话,那至少也是建立在另外的经验基础上的因果结论,而这因果结论同样是没有逻辑必然性的。所以,因果性和一切知识都没有必然性。
所以,最后的结论很明确,一切知识都不是关于事物自身的知识,科学所揭示的世界的结构和规律也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自然界本身未必真具有数学的和机械的结构和规律。
贝克莱(1685—1753)更明确地指出,“存在就是被感知”。可感物只是一些可感性质及其组合,而感觉材料都是属于心的,是心的感受,所以物质就是感觉的复合。中世纪唯名论只是否认共相的实在性,贝克莱则连个体的实在性都否定了。自然界只是人心的各种感觉及感觉的复合,根本就不能说有实在的自然和实在的自然物。
康德虽然不是经验论者,但在康德那里,从先验的知性范畴出发,通过整理经验材料而得出的自然的机械结构,同样只是关于现象界的知识,而不是关于物自体的知识。物自体不可认识,可认识的则是不具实在性的现象界。虽然自然界本身的合目的性他也提了出来,但只作为反思的、审美的判断。所能确定的自然图景就是关于现象的机械图景。
所以,伴随着机械论自然观的形成,机械自然图景本身的不实在性也同时出现了。实实在在的自然在人的认识中则消失不见。于是,当机械论扩张到所有自然科学的学科之中时,整个自然界也会随之而消失。自然在机械论中的凝固,同时也是机械论导致自然的被抛弃。
孔德(1798—1857)对关于自然和世界的思想演化颇有感触。最初的观点总是处于神学阶段,人们企图探索万物的内在本性,追究事物的最后原因, 这只能求助于神。后来,人们以形而上学的抽象概念代替神力来解释一切,
并企图以此获得绝对的知识。但在最后,人们发现,不可能获得绝对的知识, 宇宙的本质或现象之后的东西是无法认识的,所以便把对事物的研究和解释局限于现象界。孔德主张,应摒弃神学的和思辨形而上学的东西,而代之以实证的知识。
穆勒(1806—1873)同样强调一切知识起源干经验,但对休谟和贝克莱的观点稍作修正。把物质定义为“感觉的恒久可能性”,感觉的恒久可能性之基础则是人的记忆、期待和联想。这同样抛弃了实在的自然,只关注于可感界。
斯宾塞(1820—1903)更以康德的方式背离自然本身。科学和哲学均以现象为对象,超出现象界的绝对存在也超出了哲学和科学的范围。我们的物质、运动、时空等概念并不是关于实在的概念,而仅针对于现象。虽然哲学知识高于科学知识,但哲学也不能涉及实在本身。斯宾塞承认进化,但在进化中只有量的进化,而没有质的变化。所以他的进化论也是深受机械论影响的进化论。不过,斯宾塞并没有完全抛弃自然本身,他把它留给了宗教。但这一点点妥协无关宏旨,因为他明确地在哲学上抛弃了自然。
在这几位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代表人物的头脑中,自然本身都不仅在科学上,而且在哲学上消失了。指出这一点并非是一种强烈的价值判断,他们之学说也有道理,黑格尔的思辨自然哲学确实没有多少可取之处。但实证主义和黑格尔一样,深陷于对象性思维之中,而不知非对象性的自然为何物。在这种情况下,反对黑格尔必然要抛弃自然本身,凝固的机械自然观也无力挽救自然的被抛弃。人们自信地携带经验和理性这两把尚方宝剑,流浪在不知实在为何物的无何有之乡,不思回头和返家。但无家可归终不能长久。
不过,实证主义仍然继续前进,到了第二代马赫等人这里,更强烈地抛弃自然本身。他们说老的实证主义者还试图保留一个束置高阁的康德式的物自体,还试图建立一个关于现象界的世界体系,所以仍有形而上学的残余存在。应该更彻底地抛弃形而上学。马赫(1838-1916)更详细地发挥了贝克莱的观点,把物视为感觉的复合。各种感觉构成现象的要素,这些感性要素按照一定的函数关系构成物和现象。以往自然科学中的因果关系概念还比较宠统,甚至相当僵化,必须以更加精确地函数关系取而代之。函数关系对现象的相互依存加以定量地描述,更精确;同时也更灵活,可以考虑多种复杂的因素;另外它丝毫不涉及实在本身的目的等性质,不会导致形而上学。
马赫实际上是发挥了牛顿的数学自然观,这是一种典型的机械自然观, 但是由于马赫非常明确地否认实在而把这种数学化的现象界图象只归于感觉,因而彻底地抛弃了实在的自然。他这种数学化的图象在他看来甚至不是一种图象,他不想给出一种图象,哪怕只是现象界的图象,他的目的是提供一种认识论和方法论。马赫承接并体现了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把哲学归结于认识论,这本身就是对自然本身的抛弃。虽然马赫曾声称他不是哲学家, 只是一个自然科学家,但他的倾向确实代表了近代以来的哲学倾向——抛弃本体论。
在 19、20 世纪交接的时期,机械论的扩张不仅表现在范围的扩大,而且表现在影响的深入性上,从而自然也以更精致的方式一再消失,彻底消灭。这时候,自然科学已上升到了文化的核心地位,一切神圣的东西都失去了光环。黑格尔的思辨自然哲学在与机械论自然科学的对抗中彻底败下阵来。温和者主张把自然图景留给实证科学和实证哲学,严厉者主张只管认识方法而
不管自然图景。哲学本身从本体论跌入科学的总结者,从总结者跌入认识论和方法论,从认识论和方法论又跌入逻辑,最后,哲学竟被归结为逻辑。逻辑实证主义登场了。
弗雷格(1848—1925)最先在反心理主义的旗号下,对人的思维实施机械化。哲学和逻辑应研究确定的思想的性质及性质间的关系,思维的内容是客观的、公共的、自足的,不同于主体的判断活动。判断活动本身不可交流, 而判断的内容则可以交流,可以形成知识。所以,应从研究感性、知性和理性这些主观心态转向公共的可交流的客观知识,从观念转向语言,从精神转向逻辑形式,从个体经验转向群体经验。
这些都为逻辑实证主义以至整个分析哲学所遵循。
罗素(1872—1970)并不主张抛弃世界图景,他提出过一个逻辑原子主义的世界图象:世界由事实构成,最简单的事实是原子事实,原子事实构成复杂事实,整个宇宙就是建立在原子事实之上的逻辑构造,它与语言在结构上相同。在这个宇宙中,个体是独立的,相互之间存在一种外在的数学函数关系。后来罗素接受马赫的感觉要素论,把整个世界都归结为感觉。原子事实就是最单纯的感觉,世界就是感觉的组合。由于受到相对论的刺激,罗素又主张事件之间的关系可以按不同方式约定。可以说机械论自然观在罗素这里给逻辑化了。自然的逻辑化是对自然的数学化的一种提升。
维特根斯坦(1889—1951)在早期首先提出一个与罗素图象相似的世界图象,并同样强调语言与世界的同构性。他说他要把逻辑基础发展为世界的本质。但他随后把这些讨论视为无意义的东西。自然的逻辑化和抛弃自然图象在一瞬间便等同起来。但维特根斯坦的思想非常深遂,他似乎也提示了让无意义的命题之内容自行显示出来的可能性,即那些不可言说者可以显示。这是否是指自然或别的什么东西应该涌现出来呢?但是自身涌现出来的还能是逻辑结构吗?
维特根斯坦思考的问题难以全面清晰地描述出来,但逻辑实证主义者对之加以简单化的理解,并把维特根斯坦和弗雷格、罗素共同作为他们的先导和同志,在“拒斥形而上学”的口号下,专注于逻辑分析。在可证实性标准的衡量下,任何不能直接或间接地被观察句子所检验的命题都是无意义的、应被抛弃的命题。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可能存在关于自然的完整理解了,自然被观察句子分割得支离破碎。逻辑实证主义不仅否定了思辨形而上学,而且也抛弃了自然本身,就连心理事件由于被理解为物理事件也惨遭分割。维特根斯坦在后期用“语言游戏”代替早先的理想语言,指出语言不仅
是描述,还有命令、请求、询问等。这无疑纠正了逻辑实证主义对语言的单一僵化理解,本真的自然有可能在日常语言中显现出来。但这种可能性并没有实现,对语言的僵硬的逻辑分析不允许活生生的东西浮现出来。
人具有求同、求统一、求永恒的不良习惯,喜欢追问“人的本质是什么?”、“桌子的本质是什么?”、“自然的本质是什么?”之类的问题。这种追问导致僵硬的本质被制造出来,让本来很清楚的词变得不清楚了。语词只在使用中,即在“语言游戏”中才能有意义,不能孤立地谈论一个词的意义。对形而上学和理想语言的这种批判无疑是极其有力的,但是,一味地迷信日常语言的游戏却使本真的东西失去了。
形而上学和理想语言把山弄得不是山,把水弄得不是水,把自然弄得不是自然,但日常语言在公共的交流中也不能揭示山、水、自然的真义。
“不要玩弄深埋在他人心底的东西”,“面容是躯体的灵魂”。维特根斯坦的警告吓退了自然的僵硬本质,也阻止了自然真义的涌现,人们只有在公众的空谈中流于肤浅和人云亦云的那一份儿。
日常语言学派只允许我们谈论事情的各种表现和心理的各种行为,并把这种表现和行为凝固为不变的东西加以“运算”。物和心都被机械化了。赖尔安慰我们到:对机械论的妖魔不要担心,休要害怕!结果在机械的“运算” 中,我们身陷虚无,无物存在,就连“我们”也是虚假的。
当机械论占领所有经验科学,并最终占领人的精神时,世界与心灵都转化为机械的语言和逻辑。在机械的语言和逻辑中,自然的一切凝固又都瓦解为碎片。
既然世界就是这样,那么我们可以随意地根据有效性原理来尽情地利用一切。但是,破碎的自然在破碎中反抗这一切,破碎的心灵在破碎中反抗一切破碎。在破碎中隐含了新生的希望,在火光中凤凰将会得到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