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沉沦的对象化
自然自从对早期希腊思想家涌现出来以后,就逐步演化为人化自然。自柏拉图以降的自然观几乎都是人化自然观。在机械论那里,自然化为人的思维中概念间的机械联系、数学关系和逻辑关系,人类思维的数理结构向外辐射而凝固为自然的数理结构,经验论者只是不自觉地这样做或否认这种做法而已。在有机论那里,人的生命和理性并肩外化而生出有机的自然。在一些诗人那里,人的性格外化出人格化的自然。
德国有机论自然哲学经黑格尔的凝固而衰落下去,但有机论传统本身并没有消失,随后在叔本华那里以新的形式呈现出来。
叔本华(1788—1860)极其厌恶黑格尔十足的理性主义,从康德和浪漫派哲学中吸收营养,孕育出了意志论的有机论自然观。
康德的影响使叔本华也把世界分为现象世界和自在世界。不过他不是以此突出现象界的地位,而是相反,把自在世界作为哲学关注的主要对象。《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①一书的这个书名,把意志和表象两个方面都揭示出来,但真正的用意却在意志。
经验和科学所面对的世界,即可以用充足理由律来说明的世界,属于表象的世界。人的反省表明他所认识到的一切事物都不是自在的东西,只是呈现于人的意识中的表象,它们相对于人而存在。这是一条绝对的真理。因为它揭示了主客二分的本质,人的其他各种认识都是在主客二分的框架中进行的。“任何一个表象,不论是哪一种,抽象的或直观的,纯粹的或经验的, 都只有在这一共同形式下,根本才有可能,才可想象。”②因而,一切客体和对象都是同主体联系着的,以主体为转移,世界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带有主体的形式,自身没有实在的意义。
人对客体的表象产生科学认识,这是一个系统。系统性缘于人类表象能力的系统性。作为系统的知识对应于表象世界,表象世界因由主体的认识所形成,而不是实在的世界。哲学应该超出表象世界而涉入自在的世界,探讨自在世界的奥秘。既然表象世界是主客二分造成的,那么越过表象世界就必须超越主客二分,超越意识中呈现的东西。
叔本华确实超越了意识和意识的主客二分,但他又陷入了意志的主客二分。因为他从人的意志出发,看出世界的本质也是意志,从而把意志世界视为自在之物。
在意识的主客二分中,客体是机器,主体也是机器,人不能真正地理解自己。超出意识之后,我们很容易地发现情感、欲望、意志才是人的本质。理性不能解释的许多人生之谜,在意志的光照下就会显出真解。这时我们就会发现,理性主义把理性和意志的关系完全弄错了。不能由人的意识和理性引申出情感和意志,而应从意志中引申出理性。人总是先有意志,然后为了实现意志之目的,才生出理性。理性只不过是意志的手段而已。意志是主人, 理性是为意志服务的侍者。但由于意志犹如一个勇猛的瞎子,它又必须由理性给他引路。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意志既是人的本质,又是自然的本质。我们有理由
① 该书是叔本华的主要著作之一。
②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 1982 年版,第 26 页。
从人的意志类推出自然的意志。事物的那种内在的永无停息的追求,同人身上的意志是一回事。磁针总是指向北方;物体总是垂直下落;树木渴望日光而努力伸向有光线的地方,它又需要潮湿而拼命扎根于地下;意志引导动物的成长和活动,食肉动物便发展出爪牙和体力,牛的冲撞意志是长角的原因。
在高等动物和人那里,意志的冲动是有意识的,创造出智慧和智慧的器官——脑髓;在低等动物、植物和无机物那里,意志的冲动是盲目的,没有任何意识,以至于无生命的物质不能感受到痛苦。但是,宇宙的基本意志是一种求生存的盲目的、无意识的冲动。它没有空间性,也没有时间性,却表现于时空的个体之中,不过要通过各种永恒的理念这一中介。理念是意志的客观化,也处于时空之外。具体自然物是理念的显现,构成表象世界。
表象世界是意志世界的显现,意志世界通过不同等级的理念而显现。最高级的理念是人的理念,敌人能够发现意志世界这一本体。但人也清醒地发现,意志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愈是高级的有意识的意志,痛苦就越大。从无机物到有机物到人,对痛苦的感受越来越大。意志产生痛苦,意志加剧痛苦, 永远无法消除痛苦。当人明白这一点以后,就应该抑制自己的欲望,力求没有奋争的心安理得。但对意志的否定,会否定整个宇宙。
就这样,把人的意志对象化到自然界,自然成为人的意志化的自然,对人生的悲观就导致了整个自然界的荒谬和虚无。叔本华秉承德国的伟大传统,冲破了机械论的科学自然观,而对自然加以另外的解释,但这解释本身使自然在显现为意志的过程中也凝固为意志,并进一步凝固为柏拉图式的理念。
叔本华哲学对尼采(1844—1900)影响很大,但尼采不同意他的理念和悲观论调,并进一步提出“权力意志”的概念。权力意志不是现象世界之后的自在之物,而是世界本身。人的权力意志即人不断地改善、扩大、增长、超越自身,可以分化为追求食物的意志,追求财产的意志,追求奴仆和主子的意志及陶铸的意志,同化的意志等等。从肉体过程到精神活动无不是权力意志的表现。自然的权力意志体现于一切自然物和自然过程中。引力与斥力是不同的权力意志的争夺;分解和化合是权力的侵占、征服;生物体则通过摄取营养去占有和吞噬环境。整个人类和整个自然就是权力意志间抗强欺弱的争斗。
权力意志论就是对这个世界的解释,而不是对这个世界背后的另一世界的揭示。权力意志就存在于自然之中。现象与本体的二分势必导致自然与人的二分,这种二分造成了对人与自然的误解,造成了人与自然的对立。在《善恶之彼岸》中,尼采说,必须让人类转回自然,去掉迄今为止涂写在人与自然这一永恒主题上众多空洞而盲信的解释和涵义。
人本来生活在自然中,与自然融合归一,但理性和科学导致二者的分裂和人对对象的算计。人类惧怕有生命的自然,让阿波罗幻化出一个死寂的世界。但狄奥尼索斯才代表了本真的自然和本真的人,他那自我与自然的统一、人与万物的融合代表着一种超人的体验,与万物的认同是深入万物之本质的远见卓识。
但人与自然的合一并不是返回自然,而是上升到自由而可怕的生命之中。基督教与禁欲主义强调依自然法则而生活,但他们从自然中读出来的教义,实际上是反对自然,也反对人自身,这就加深了人与自然的鸿沟。基督教只是一门想象中的关于自然的科学,一种缺少自然的科学。在那里,自然
与上帝为敌,上帝否定肉体的存在,否认人的自然冲动和感情,使人成为“病得最深的动物”。基督教以道德束缚自然,康德则以理性束缚自然。“人为自然立法”导致了人类用各种各样的知识、机器和技术无情地掠夺自然。
道德与科学给万物套上枷锁,使自然处于实用价值的审判之下。但自然万物与人都处于善恶之外,应把它们从“目的的枷锁”中解救出来。自然本来没有概念,没有形式,没有被指定的价值。
人与自然都是权力意志的冲动和活动,没有确定的目的,只是一种创造、扩张和增长。世界的历史就是权力意志的永恒轮回。世界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无始无终,永恒同一,总量不变,但却是永远的奔腾、流变,变得复杂、矛盾,变得单一纯朴。世界永远不知满足,不知疲劳,不知厌倦。因而,根本就没有彼岸的目标。
所以,真正的人即超人不是抑制自己的意志,而是放纵自己的意志,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让自然之力化为自己的力量。查拉图斯特拉说:“我” 就是电光、暴雨、大海和大地的意义;“我”象鸟一样翻滚,象闪电一样狂笑;“我”将言语投至山谷,流出湍流;“我”是森林和黑夜,“我”的血管里拥有蜂蜜。
尼采反对传统道德、理性、科学,反对叔本华的悲观论调,反对人与自然的分裂,反对此岸与彼岸的二分,反对主体与客体的分立。他的权力意志否定了传统的自然观,而赋予自然以高昂的生命力,并在权力意志中实现人与自然的合一。但是这种合一并非真正的融合,而是让人与自然都处于永无止息地相互地冲撞争斗之中,因而实为最大的分裂。在分裂中,超人的权力意志必然要不仅征服人类中的弱者,而且还要征服自然中的弱者,乃至征服整个自然。尼采一度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但他是最大的人类中心主义者。海德格尔把尼采作为形而上学的完成者。
尼采把世界的历史称为权力意志的永恒轮回,但轮回不是沉沦的显现与回归。自然无所谓生成,而是本来如此,永远如此。权力意志的扩张、奋斗与增长没有来由和去向,更谈不上什么回归和拯救。这样的自然图景虽生生不息,却也是现成化、对象化的。而且,如此强烈的权力意志终会让我们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了。一个个贪得无厌的权力意志虽说超越善恶之外,但残酷的争斗、极端的自我扩张和自我显示也令人作呕。
在自然的两种含义(自然界和本性)中,尼采彻底地否定了僵死的自然物之集合的含义,却把“本性”固定为权力意志,自然最鲜明的人格化了。尼采从一种极端的自然观跳到另一种极端的自然观之中。如果自然既不能轻歌漫舞,又不能寂静幽深,更不允许显出数学之美,而只能狂躁不已的话, 那么我们宁愿不要这种狂躁的猛兽。尼采把扩张作为唯一的自然的东西,但自然的东西中没有唯一。叔本华和尼采以截然不同于黑格尔的方式提出对自然的有机的理解。这种新理解不是向黑格尔那样与经验科学竞争,也不试图直接支配经验科学的研究,预先显示了解释学的自然观。但对生命力的过分执着不能不使自然成为一个对象。这种对象化的自然,在柏格森(1859— 1941)那里典型地体现在“新的形而上学”之中。
柏格森与叔本华、尼采一样,以超越科学和理性为己任,但更加努力地追求绝对的真理,企图用一种形而上学的体系圆满地解决传统哲学的问题, 在生命冲动的基础上对自然进行最终的解释。这就使自然的对象化更加严重。
柏格森反对实证主义的方法和空间性的对象性思维。实证主义把最深沉的绝对实在弄成外部空间对象,无论怎么解释都是远离真理的。斯宾塞用实证方法处理的“进化论”必须全部抛弃,进化论拒斥数学和物理学的方法。传统哲学往往用研究空间的程序来研究时间,从而即使谈进化论,也没
有涉及进化的本质——时间性。必须打破时间的空间化,揭示时间的本质“绵延”。绵延是时间的流动,不占据任何空间,不可计算,没有重复,一往无前。科学的理智方法忽视时间效应,假定世界的各部分固定不变,传统哲学也以此寻找外在事物的实在性。但哲学本应抓住的却是绵延,它是生命的本质。生命只与时间有关。
从生命的角度理解自然整体,这是形而上学的固有责任,是有别于实证科学的哲学的己任。在这新形而上学看来,自然就是一个生成变化的开放过程。我们通过直觉在自己身上体验到绵延的生命,也就可以想象每一生物都是连续不断的生命冲动,进而可以推断自然界的一切事物的内在根源都是这种生命冲动。柏格森的思路与叔本华、尼采完全一样,首先体验出人的固有本质——不同于理性的生命力,然后把它对象化到自然物之中,从而实现自然的人化和对象化,并认为这就是不同于科学的哲学。
作为人和整个自然所共有的本质,生命冲动不断地创造自身及新的东西,不断地进化,不断地创造出不同的质。这是不同于机械进化论的创造进化论。在创造的进化过程中,没有机械的因果性。进化不是事件的积累,不是量的变化,而是质的飞跃。进化也没有预定的目的。任何预先安排好要出现的东西,就都不是真正的新事物。目的论与机械论一样,扼杀了生命的创造。生命冲动本身不是目的,各种创造出来的事物都不是缘于事先的明确目的。
生命由于分裂而进步,生命冲动分化成各种不同的进化路线。象炮弹一样炸成碎片,而每一碎片又是一个炮弹,从而继续爆炸;又象一股喷泉,从泉眼向上喷出,分化成众多的水柱扩散开来。生命就是以一束的形式发散地前冲。柏格森在这里没有意识到,这样单向的进化难道不是很快就穷尽了生命吗?炮弹的碎片接连爆炸不久就炸成粉末而使爆炸停止,喷涌的泉水在喷发到一定程度以后就不能再向上向外的喷发。炮弹的碎片或粉末及喷出的泉水终会落入大地。
但柏格森不认为落入大地的泉水和碎末是生命力的积聚和恢复,而是把坠落视为与喷发截然不同的堕落。生命冲动的自然运动即向上喷发,以此产 生有机形式;坠落是不自然的运动,是生命冲动之自然运动的逆转,因而产生出无生命的物质。物质与生命是势不两立的对头,二者互相克制。冲突的结果是产生了本真生命与物质的中介物——生物有机体,它既有生命形式又有物质躯体。在物质与生命的冲突中,力量对比的不同导致了从人到动物到植物的不同有机种类。植物又有不同的种属,但都具有固定性和无感官性, 并潜伏着运动意识。动物也有不同的种属,但都具有了不同的本能。在人这 里则有了理智。
植物生命、本能生命和理智生命是生命进化的三大方向,三个方向本身无所谓谁高谁低,比如,人的本能就不及有的动物。本能和理智都是生命冲动在同死物打交道中产生的,都与创造和使用工具有关。本能就近地利用工具,理智则制造新工具。理智使物质空间化和机械化,能够把物质拆散开来和组合起来。这就决定了理智不能把握绵延的生命本身。所以,哲学必须超
越理智而进入直觉,在直接当下的直觉中达到绝对。直觉之路是与理智相反的道路。理智表达物理操作的秘密,只在生命的外围打转而无法进入生命之内;直觉引导我们达到生命的真正内部。直觉是有自我意识的本能,能够反省它的对象。任何生物中都有直觉这种力量,它与生命本身同一,在绵延中思维,并在当下的直接体验中昭然若揭。
理智与生命冲动过程中下降的惰性物质同路,直觉和本能则同生命冲动向上发散的方向一致。所以,直觉能把握生命。但直觉需借助于记忆才能实现。记忆保存过去的影象,把过去的意识包含在现在的意识中,不断堆积缩约而形成单一的直觉,产生对事物的完整意识。
柏格森的直觉是一种意识的活动,这种特殊的意识活动与理智活动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概念是这种直觉的结果,推理活动中也离不开直觉。所以, 直觉与理智的绝对对立是虚幻的。与此相应,生命冲动中向上的运动与向下的运动的对立也是虚幻的。无生命的物质与有生命的机体都是生命冲动的产物。真正的对立实际上是生命和物质的显现与归复的对立,是对立中的统一。
在机械论居于支配地位的时代,提出生命和进化的自然观;无疑是十分可贵的。但,这种单向的进化和生成必然重新落入对象性思维之中。与理智密不可分的直觉,造成了产生有机物和无机物的生命冲动的对象性。而且这种对象性思维也隐含着向更加精确化的经验科学的方向上发展的可能性。柏格森的生命自然观实际上是另一种不同于机械论自然科学的新自然科学的理论基础。正象他所声称的那样,这仍是一种形而上学,只不过是一种新的形而上学。
柏格森与叔本华、尼采都执着于生命力的显现、扩张或冲动,而没有领悟到生命中回归源头的另一面(叔本华对此稍有领会,却走上了悲观主义)。自然的沉沦体现为生命力,生命力又被对象化从而凝固为单向的生成。
单纯以直觉为基础的有机论自然哲学,如果不能走出对象性思维,必然使自然进一步凝固和僵化。从谢林到黑格尔的变化已经体现了这一点。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则过渡为怀特海的有机哲学。①
怀特海(1861—1947)把构成世界的最终的真实的事物称为实际事物, 又叫实际机缘。他以一系列的范畴组成的体系来解释宇宙中发生的一切,其中实际机缘是最核心的范畴。实际机缘是一个由潜在到现实的生成过程,在相互作用、相互摄受中形成。它是事件本身,是刹那的情态,有空间的广延和时间的刹那持续,因而这是一个暂时的过程,又是原始的机体。把实在与生成过程结合起来是怀特海有机论的典型特色。
实际机缘吸取宇宙中的不同的元素,这是一个摄受(pre-hension)过程, 是实际事物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包含、相互共生的过程。摄受是实际事物、实际机缘形成的机制和根源,是非定域性的、整体性的和全息性的。价值取向在摄受过程中构成基本的因素之一,整体的“偏爱”和“目的”具有鲜明的作用。
形而上学研究一切可能的世界,自然哲学则探讨现实世界。现实世界只是许多可能世界中被实现了的一个世界。可能世界由永恒客体组成,永恒客体则是实际事物的抽象,类似于“共相”概念。抽象的永恒客体可以纯思辨
① 关于怀特海的有机哲学,可参见张华夏、叶侨健“现代自然哲学的几个里程碑”一文,载《自然哲学》
(第 2 辑),吴国盛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6 年版。
地加以理解。不同的永恒客体相互联系、相互包容。这种关联规定了可能世界。有了可能世界的概念才可以更好地理解现实世界。可能世界中的永恒客体进入时空之后组合成实际机缘。可能世界进入事件之流后成为现实世界。至于许多可能世界中,为什么只有一种成为现实世界,这是不可思议的,是上帝的选择。
黑格尔在 19 世纪制造出一种思辨的自然哲学,怀特海在 20 世纪制造出另一种思辨的自然哲学。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需要“建构一种融汇贯通的、合乎逻辑的必然的普遍观念体系”,从而统一解释自然科学的知识。如果悦, 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和生命哲学只利用了较少的自然科学成果,那么怀特海则广泛吸取了当时的自然科学新成果。所以,他才能够把有机生命以思辨的概念加以系统的解释。柏格森象谢林一样更基于直觉,怀特海则象黑格尔一样,从宜觉进展到概念和思辨。如此构造出的自然哲学,使自然的凝固程度大大提高,思维的对象性更加突出。
但是,怀特海的有机哲学没有象黑格尔自然哲学那样遭到普遍的厌恶。原因就在于时过境迁。黑格尔在机械论日益昌盛,自然科学急需分析的时代, 逆而反之;怀特海则在自然科学普遍发展之后,需要综合的时候,来了个顺水推舟。自然科学就是形而上学的具体体现者,在 20 世纪它终于发现无法摆脱形而上学。在分析的时代,它需要分析的形而上学;在需要综合的时候, 基础理论和总体图景的形而上学思辨也不无益处。经验科学本身的发展,终于感受到仅仅以机械论图景来解释自然,会遭到不少困难,需要让机械论来一个变化,吸收有机论的因素,从而把机械论与有机论在科学本身结合起来。
贝塔朗菲的系统论、普里高津的耗散结构理论和拉兹洛的系统哲学都是在科学自身引入有机论的因素,以更准确地解释世界。人们往往强调现代科学与古典科学的区别,例如非决定论、整体论、引入时间和不可逆因素等等, 以此说明 20 世纪的自然观是有机的或辩证的自然观,截然不同于 19 世纪机械自然观。但是,时间性、不可逆性、统计性、质能互变、演化、整体性等等概念,都是对数学模型的解释,20 世纪的科学仍是数学化、预测性和普适性的。自然的复杂性当然区别于简单性,但这是由于数学的发展已提供了把复杂客体加以数学化的可能性。新旧科学都是数学化的科学,新旧自然观都是以数学化为基础的自然观。所以,所谓的辩证的自然观,只不过是机械自然观的一个变式。
当然,20 世纪科学的自然观中的有机论因素不可否定。但是,为什么在莱布尼兹的哲学中试图加以调和的有机论和机械论,会在自然科学本身真的结合起来呢?这只能说明有机论和机械论存在着内在的一致性。这种内在的一致性使机械论可以体现在科学中,也使有机论可以体现在科学中,使黑格尔大胆地与当时的经验科学争夺地盘,使怀特海能够对自然作出思辨的解释,使自然科学终于离不开有机论的理解。机械论向有机论变化和有机论对机械论的调和,两者的相互冲突相互渗透,说明两者在质上的统一性。原来它们是一丘之貉,都是对象性思维,都把自然作为对象来认识。既然都是对象性认识,二者就不可能是绝对对立的,而必定或者互补,或者最终走到一起。即使还没有完全走到一起,还有冲突发生,那也只是不同学派间的矛盾, 正如科学史上的不同学派的冲突一样。
至此,自然的单向生成过程,从古希腊开始,不断地凝固化、现成化和对象化。从神性和神的作品演化到神秘的对象,从神秘的对象分化为机械论
和有机论,从机械论和有机论的冲突又到互相渗透。在这个过程中科学获得迅猛发展。科学的发展有赖于自然沉沦的凝固——不管是机械论的凝固,还是有机论的凝固。自然的沉沦必然要现成化和凝固化,科学必然要向前发展。但是,哲学还有独特的意义,自然的凝固需要打破,自然还需要由显现转为回归。自然呼唤非对象性的思维。自然的呼唤时时被人听到,但人们没有真正理解,而是误解为自然的单纯显现。人对自然呼唤的应答仅仅是从机械的凝固或有机的僵化走向生命。但单纯创造的生命很快又一次凝固起来。真正超越自然的凝固在于真正理解自然的呼唤,在扩张之外偿还以回归,正所谓“一张一驰谓之道”。在非对象性思维中,自然既生成又回归,同时,生成的一维又允诺了凝固,而不是绝对的抛弃凝固。这样,自然就是显现,在显现中回归,在显现中凝固,在凝固中消解,在消解中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