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利都学派

爱琴海东岸的伊奥尼亚是希腊人在小亚细亚的殖民地,米利都是这一地区的一座繁华城市。这里临近埃及和巴比伦,易于接受两大古老文明的精华。这里依山面海,极有利于人对自然的沉思。在公元前 6 世纪初,这里产生了米利都学派。这时距赫西俄德已至少一百多年了。

泰勒斯(鼎盛年约在公元前 585 年左右)是米利都学派的创始人。他仰观满天星象,俯察波涛汹涌的地中海,又远去埃及求学,终于领悟到自然的奥秘。辛普里丘①说,泰勒斯第一个向希腊人揭示了自然的奥秘。这说法定有夸张,因为人类文明一产生,自然就向人显现了,而且我们也已讨论了更早的赫西俄德的思想。于是辛普里丘又补充说,泰勒斯肯定有许多先驱,但他远远超过了他们。辛普里丘的意思是,泰勒斯谈论自然的方式更易于为大家接受。

泰勒斯所领悟的自然奥秘究竟如何呢?

自然实为水,君不见万物都在水气的潮湿中显现:种子潮湿,热潮湿, 万物湿润,大地湿润,果实湿润。水也是大地的根基。细心观察水的变化也就会明白自然的奥秘。

水气就是精灵,水体现为灵魂或神。于是,万物充满神,宇宙充满神。万物的运动、气象的变化都是这水或神的体现。

为了领悟这水或神,泰勒斯在走路时也神情专注地仰头观天,曾经一不小心掉进井内,遭到美丽侍女的嘲笑:身边的东西都没有照顾到,还要探讨天上的奥秘。

泰勒斯一心领悟自然的奥秘,看轻钱财和名誉,但他不能容忍对哲学的

① 公元 6 世纪人,注释家。

冷言冷语。当人们谴责哲学无用时,他就向世人显示哲学的用途:

哲学家领悟自然的奥秘,熟视自然的奥秘。他知道万物如何显现,了解果实是否丰收。于是,在人们并没期待橄榄丰收的年头,泰勒斯却看到了橄榄必将丰收,因为他领悟了橄榄呈现的奥秘。于是,他以便宜的租金租下全部榨油作坊,在收获季节,又以高价出租,结果获得很大的利润。

“水是万物的本源”,意思是自然以水的方式呈现万物,自然的显现和历史就是水的变化。水至柔而善变,于是自然取水为用。我们在《道德经》中发现,老子也是极推崇水的,他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故几于道。”①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如果我们从万物中看不出水或灵魂,那么我们就不明自然的奥秘。

米利都学派的第二位代表人物是阿那克西曼德(约在公元前 611—546 年)。他是泰勒斯的亲戚、学生和继承者。著有《论自然》等著作,但已失传。泰米斯提(Themistius)②说,阿那克西曼德是第一个对自然作出书面论述的希腊人。这位注释家显然也忽视了“神话”和“诗”的作用。

阿那克西曼德像泰勒斯一样,已不把全部精力集中于自燃的“明”“暗” 变化了,而更多地关注于“明”的一面。但他的“明”不象其老师的“水” 那样鲜明,更有靠近“暗”的朦胧。阿那克西曼德认为,水不能是万物的本源。如果潮湿的水是本源,就不可能有燥热的火了。这万物的本源应是一种“无定”的东西。它自身没有任何规定性,但万物由之而显现。

他说,万物的本源是“无定”(apeiron),“从这里生成了全部的事物及其中包含的各个世界。一切存在着的东西都是由此生成的也是他们灭亡后的归宿,这是命运注定的。根据时间的安排,它们要为各自对它物的损害而互相补偿,得到报应。”①

“无定”没有任何规定性,它保证着生成和灭亡的持续不断,决定了万物的生生灭灭。可感事物的千差万别都是“无定”的生化结果,“无定”才是自然的本性。因而,自然在本性上几近于空无。

但这“无定”不是绝对的空无,它是万物的开始,包围着万物并指导着万物。“无定”自身是不朽的,不可摧毁的。因而是神圣的。

“无定”是神圣的“有”,是朦胧的“明”。

这神圣的“无定”便包含了一种“命运”(Chreon),也可以说“无定” 就是“命运”。“命运”是万物的本源,包围着万物并指导着万物。“命运” 不可摧毁,是神圣而不朽的。

这“命运”是怎么回事呢?“命运”也可称为“必然性”。这命运的必然性就是,一物的产生意味着另一物的灭亡,一物的增加意味着另一物的减少。同时,产生和增加本身就是一种不正义。不正义是不自然的,命运的必然性纠正着这种不正义。

“命运”让不正义的产生和增加在一定时间之后再归于正义,即再让产生的东西灭亡,再让增加的东西减少。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必然要报”。这就是“根据时间的安排,它们要为各自对它物的损害而互相补偿,得到报应。”

① 老子:《道德经》,八章。

② 公元 4 世纪末、5 世纪初人,注释家,出身于新柏拉图学派。

① 引自《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90 年版,第 24 页。

罗素对于阿那克西曼德的“命运”,“正义”等有过比较恰当的解释: “阿那克西曼德所表现出来的思想似乎是这样的:世界上的火、土和水应该有一定的比例,但是每种元素(被理解为一种神)却永远在企图扩大自己的领土。然而有一种必然性或者自然规律永远地在校正着这种平衡;例如只要有了火,就会有灰烬,灰烬就是土。这种正义的观念——即不能逾越永恒固定的界限的观念——是一种最深刻的希腊信仰。神祗正象人一样,也要服从正义。但是这种至高无上的力量其本身是非人格的,而不是至高无上的神。”

对于上文我们引述的阿那克西曼德的那段话,即“从这里生成了全部的事物及其中包含的各个世界。一切存在着的⋯⋯得到报应。”海德格尔有着更为精彩的讨论。

海德格尔对这段话的讨论从尼采和第尔斯的译文开始。这译文与上面我们引述的译文稍有不同。海氏认为,尼采和第尔斯的译文本质上没有区别。根据尼采的译文,这段话为:

“万物由它产生,毁灭后又复归于它,这是根据必然性;因为他们按照时间的秩序为其不正义受到惩罚并相互补偿。”①

海氏认为,对这段话的通常理解都成问题。阿那克西曼德原文的后半部分,即“根据必然性⋯⋯”的部分,按照阿氏的原义应译为:

“ ⋯ ⋯ katato Chreon; didonaiqarautadikenkaitisinal- leloisadikias.

⋯⋯根据用的界线;因为它们(在克服)无序中让秩序因而也让顾虑相互归属。”②

希腊语的 adikias 不应译为“不正义”,而应译为“无序”;dike 也不是“正义”或“惩罚”,而是“接合”,“接合”亦即“秩序”。通常译作“补偿”的 tisin,意义实为“顾虑”。而 to Chreon 也不应该译为“必然性”或“命运”,而应译为“用”,即存在本身的运作。这“运作”即“界定”、“给出界线”。因而,给出界线的“用”(Chreon)本身“无定形”, 它本身即 apeiron。

这句话要言说的就是,在场者根据“用”而在场。“用”是在场者在场中的有所秩序和保持的聚集。“用”即聚集。

一般地,大家倾向于把海德格尔的翻译和解释视为“六经注我”式的。但,海氏的翻译与通行的翻译在源始的意义上是可兼容的,尽管表面上的差距十分巨大。

我们以及海氏之所以把海氏的译文与通常的译文尖锐的对立起来,是由于我们的现代汉语及西方语言都已经变成现成的语言了,即已经固执于语词的派生意义而不能注意其源始意义了。语词的派生意义大都是对象性思维中的意义,以此理解形而上学形成以前的思想家的思想,肯定成问题。但是语词的派生意义仍然有着与其源义的关联,尽管这种关联往往隐而不现。因而, 只要我们超越语词的现成的派生的意义,那么,对象性思维中许多看来尖锐对立的陈述实际上却并不矛盾。所谓的辩证法,即亦此亦彼的普遍联系、变

① 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商务印书馆 1963 年版,第 52—53 页。

① M. Heidegger, Early Greek Thinking, tr.by D. F. Krell and F. A. Capuzzi,Harper&Row,1975,p.13.

② M. Heidegger,EarlyGreekThinking,p.57.

化及对立统一等,都是语言的源始意义——非对象性思维中的思想——在对象性思维的形而上学语言中的折射。

据此来看,对阿那克西曼德这段话的通常译文的意义,不应在科学的宇宙生成论的意义上来理解。米利都学派产生于形而上学形成之前,他们的思维方式不可能就是近代科学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为了真实地理解其思想, 认真地领悟一下赫西俄德的诗以及中国古代的道家思想很有帮助。我们在导言中已经讨论了非对象性思维中自然的沉沦、显现和回归。阿那克西曼德要说的思想与此相仿。

因而,所谓“万物的本源”不是物理学中组成物质的基本粒子,也不是宇宙学中大爆炸之前的“原始火球”。“万物由它产生,毁灭后又复归于它”, 这意思不是说“汽车由钢铁组成,报废后又复为一堆钢铁”,也不是说“氢气燃烧产生水,水分解后复出现氢气”。要说的意思是“它的显现生化出万物,万物又复归于显现之前的它”。自然万物的存在都是“必然性”或“命运”使然。这“必然性”不是 l+l 必然等于 2 的必然性。这“必然性”即“命运”,也就是:

一物的产生或增加是自然的显现在某一地方的强化,这强化本身相对于作为奥秘的自然来说就是“不正义”,任何出场或挤占他物在场空间的行为都是“不正义”,都必受到“惩罚”。但,万物本身都是这种“不正义”的行为。没有“不正义”,就没有世界万物,就没有自然的显现。因而,整个世界,整个自然的沉沦,一切事物,都是“不正义”的。但“正义”仍然存在,这就是“命运”或“必然性”的力量,它使万物相互补偿,依次受到“惩罚”,“一报还一报”。基督教的“原罪”说,在非对象性思维中也是这个意思。这里表述的意思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冤怨相报,也不是对自然的“拟人” 化表述,这里要说的是自然本身的沉沦与显现。

这样的理解就消除了阿氏这段话的难解之处,也就与海德格尔的译文一致起来。

所谓的“命运”或“必然性”就是存在的命运,即存在的运作本身。自然作为奥秘必然要从掩蔽中走出,即必然要显现和沉沦。自然的显现就是存在,就是聚集。聚集而为事物,即在场者。“在场者”是海氏常用的词语, 相当于通常说的事物或万物(复数)。没有聚集之“用”,万物就无法在场。万物根据“用”之聚集而在场。“用”之聚集即有所保持,有所秩序。因而, 给出界线的“用”就是“命运”。“用”让万物显现,“用”又让万物不忘其根本,“用”赋予万物以回归的必然性。“用”之“命运”又决定了万物的毁灭。

所谓的“补偿”,就是“用”让万物不自拘于自身,而时时顾及思虑那“无定”的本源,时时向“无定”的本源回归,以补偿自己存在的偏颇。这“补偿”也表现在一物强盛之时,时时顾及思虑他物存在的均等机会,因而让自己来一个“物及必反”的变化。由此看来,“补偿”与“顾虑”在源始的意义上也别无二致。

所谓的“不正义”,即自然的显现,万物的显现。亦即自然的沉沦。“沉沦”和“不正义”在对象性思维中都是贬义。但在非对象性思维中,又都不具有贬义。在源始的意义上,都是用来指称得以显现的自然万物的。自然的显现在古希腊人看来,多有无序的体验。赫西俄德的神谱中也有宙斯之前的无序状态。中国人那“滚滚红尘”的体验也有无序的成份。因而,“不正义”

作为自然的沉沦,就同“无序”等而同之了。

最后一个关键词是“惩罚”,希腊词的原意是“正义”。Dike 本来就是“正义女神”。“正义”和“惩罚”的关联通过汉语能更容易地看出来。“正义”即扶正仁义。靠什么来扶正仁义呢?靠对不正义的惩罚。因而“正义” 必然与“惩罚”相联。匡扶正义也就是惩罚邪恶。“正义”与“惩罚”只是一个意思的两面。在阿那克西曼德那里,“正义”即“命运”或“必然性”, 亦即“无定”。“惩罚”是对万物生成的惩罚,亦即向“无定”的回归。万物在产生之后,又有了向“无定”的回归。这就是,自然在显现中又有回归, 在沉沦中又包含了拯救。这种生而复归的统一即“秩序”。因而“正义”、“惩罚”与“秩序”在源始的意义上也就一致起来。

万物的生灭都“根据用的界线”。万物在生成的过程中克服无序的生成, 而让生成和回归变得和谐有序。这生成与回归的和谐也就是让万物的显现归属于对本源的“顾虑”,让对本源的“顾虑”和回归归属于万物的显现。万物的显现只有在生而复归的统一中才是真正的显现,才是有秩序的。因而, “⋯⋯根据用的界线;因为它们(在克服)无序中让秩序因而也让顾虑相互归属。”这海氏的译文所呈现的意义也就是我们从通常译文中挖掘出的源始意义。

我们之所以能够做到这种统一,海氏之所以作出另一种翻译,这全赖于我们的现代汉语在程度上仍然不如西方语言的现成化。我们仍然比较容易地使语言成为本真的语言。海氏却需要费很大劲才有可能让语言成为语言。

需要指出一点:我这里讨论的海氏译文是根据英文版转译过来的。孙周兴先生对英译稍有不满。他根据德文把海氏的译文翻译为:

⋯⋯根据“用”(to Chreon);因为它们(在克服)非嵌合(Un—Fug) 中让嵌合(Fug)从而也让牵系(Ruch)一方归属于另一方。①

在我们讨论过的四个关键词中,除去“用”的译法相同外,其他三个词与我们从英译的转译完全不同。我们译为“无序”、“秩序”、“顾虑”的, 孙先生分别据德文译为“非嵌合”、“嵌合”、“牵系”。然而,在源始的意义上,这种区别仍然易于消除。在场者,即万物,“总是逗留在‘到来’ 和‘离开’之间”,亦即处于生成和回归之间,这就是“裂隙”,亦即“嵌合”。我们所说的“秩序”也正是这个意思。“一旦在场者成其本质,也即出于‘裂隙’之外,而在‘非裂隙’中了”,亦即在“非嵌合”中。我们所说的“无序”也正是自拘于显现而不知回归的意思。这“无序”和“非嵌合” 都是说在场者的现成化。至于“顾虑”和“牵系”的一致性,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出来。

因而,只要从源始的意义上来思,我们都最终能够超越语言的现成化。既可超越现代汉语的现成比,也可最终超越英语和德语的现成化。只有在现成的语言层面上及在形而上学的对象性思维中,才存在绝对的差异和对立, 才有永无休止的争论。如果我们能够发现争论的双方都来自于源始的奥秘, 这争论大都可以化解,然而,由于现成化的必然性,争论总不可避免。不过本真的冲突不是对立着的争论双方的冲突,而是现成化与回归的冲突,是沉沦与拯救的斗争,是单向的沉沦与伴有回归的沉沦的斗争。

让我们收回这展开的讨论,再回到米利都学派的自然哲学上来。

① 孙周兴:《说不可说之神秘》,三联书店上海分店 1994 年版,第 127 页。

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依据自身的“命运”或“用”而显现出世界万物,这世界可以是无数的,每一世界都有自身的时间性,并随着时间性的展开而生灭。

但在世界的显现过程中,首先出现的还不是完整的世界和万物,而是火、气、水、土这四种元素。这“元素”不是化学中的元素,倒与中国古代五行说中的金、木、水、火、土相类似。火、气、水、土四元素不断地生化而形成世界万物。

火从永恒的“无定”中显现,构成一个火圈,火圈的炸裂显现出日、月和星辰。日月星辰通过某些通道显现自身,通道的开合便是月的阴晴圆缺和日蚀。其中太阳的火力尤其强烈,它的巨大汹涌而来。

土显现于中间,形成大地,处于平衡状态。大地呈弯曲的圆形,供人行走。

气弥漫于空间,气中的气息聚而运动,形成风雨。风云爆炸构成闪电。水显现于地球表面使地表潮湿。潮湿中,水土在火的热力下,呈现出生

物。最初是鱼,后来鱼类来到干燥的地方,成为另外的动物,最后人也生成了。

阿那克西曼德的许多表述今天看起来难以理解,但如果抛开科学的思维方式,就可以比较容易地领悟他的世界生成图景。这种图景完全是非对象性的,是人在自然之中的领悟,是自然自身的呈现。这呈现又理所当然伴随着毁灭和复归。

米利都学派的第三个代表人物是阿那克西美尼(鼎盛年约在公元前 M5 年左右)。他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操持一口简朴的伊奥尼亚方言,但著作已失传。

他说,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其实就是气。气是本源。自然的基础应该有所限制,这最初的有限制者就是气。气的凝结和疏散形成火、水、土,然后形成大地、日月星辰及万物。

气就是神,它存在着、运动着却不可测量。

在阿那克西美尼这里,自然更加明亮。星辰及其旋转难道不是气的凝聚和紧缩吗?从“无定”到“气”,表明阿那克西美尼不如他的老师思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