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沉沦与拯救
第一章从神到神的作品第一节 自然之涌现 赫西俄德
在地中海东北岸的大陆、半岛或岛屿上,很早就有人类居住,公元前 8 世纪的时候,这里的文明突然兴盛起来,早期的希腊思想大放光明。
但是初民对于人类文化之所“明”与未被“文”所“化”的黑暗的关系有着真切的领悟,这种关系对今天高度文明中的人们来说,领悟起来要比初民困难许多。自然就在这种“明”“暗”之中突现出来。
一般把泰勒斯所开创的哲学称之为自然哲学。这种说法本身并不错,问题在于我们一般理解的“自然哲学”以及在这一名号下所理解的米利都学派的思想部有问题。更恰当地理解将随着我们的讨论而呈现出来。根据更恰当地理解,古希腊的最早思想无疑是自然哲学,但关于自然的思想可追溯到泰勒斯之前。
这样说的理由是以有别于一般理解的自然哲学为前提的。按照通常的说法,自然哲学与人生哲学等相对,哲学又整个地区别于神话。这种区别已被越来越明显地否定了。日本学者松山寿一就指出,“把神话思维与理性思维、自然思想与伦理思想简单地截然划分,不外是使其适应时期划分的学科独立的 19 世纪的思维的产物。”①事实上,我们把早期希腊哲学家视为自然哲学家,并不是意味着他们完全抛开了人的问题;我们把早朗思想家视为哲学家, 也不是把哲学与神话一刀两断。
如此理解早期希腊思想,我们就发现了泰勒斯之前的赫西俄德
(Hesiodos)。
赫西俄德一般被视为神话诗人,但他也是一位哲学家,是思想家意义上的哲学家,从而也是集自然哲学家和伦理学家于一体的哲学家。
赫西俄德的《神谱》(Theogonia)既歌颂了众神的诞生和谱系,也歌颂了自然的产生。众神的诞生和谱系是这样的:宇宙最古老的神是混沌(开俄斯)。开俄斯生了黑暗厄瑞玻斯和夜晚尼克特。厄瑞玻斯和尼克特因爱而融合,生下光亮和白昼。开俄斯之后还有地母,地母生下乌拉诺斯。乌拉诺斯是苍穹之神。他主宰世界,又生下众神。但众神之间发生了不断的复仇。直到宙斯继位后才有了秩序和限度,混沌、天空、大地、夜、昼、死亡、睡眠等神各有其位,各司其职。
从这神谱的内容可以看出,神谱其实也是自然之谱。只不过这里的自然不同于今天理解的自然界。
如果我们简单地把赫西俄德的《神谱》理解为通常理解的神话,我们就会让本真的思想失之交臂。这里谈讨的自然以“神话”的形式显现了自然的沉沦。
最古老的神开俄斯是混沌,混沌相当于自然的本无。混沌生下黑暗和夜晚,这是说自然仍作为奥秘,而没有显现。之后。产生光亮和白昼,具有了显现的条件。
① 松山寿一:“什么是自然哲学?”,曲翰章译,载《哲学译丛》1993 年第 5 期。
自然的显现就是呈现出万物(众神)。这种呈现需要地母和地母的化身乌拉诺斯,亦即“无中生有”之“有”。“有”为众神和万物之母:
太初之始,混沌生成, 随后是胸脯宽广的地母, 在她牢固的怀抱里,
万物永远繁衍滋生。
⋯⋯
为着严密覆盖,地母生下乌拉诺斯, 与她自身相等,繁星簇簇的天空, 这是处永不衰败的圣地,
长驻着那些洪福的神灵。①
地母生下众神,万物在地母的胸脯中繁衍滋生。但自然最初的显现充满冲突和复仇,生化的力量与回归的力量彼此间还没有达到和谐。宙斯之后才有了秩序。这秩序是自然生化与回归的和谐,是自然沉沦的正规化。
今天,我们已经难以从自然的沉沦的角度理解“秩序”了。因为“秩序” 总与理智、规律联系起来。宙斯的秩序与其说是理智维持的秩序,不如说是自然在沉沦中自然形成的天然和谐;与其说是自然规律,不如说是众神的命运。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从奥林匹克诸神的静穆中推测宙斯的秩序是科学的萌芽。但,宙斯秩序所包含的人与自然的合一表明,它与对象性思维是截然不同的。
这种人与自然合一的秩序在赫西俄德的另一首长诗《劳动与时令》中得到了明确的表述。宙斯是自然和众神秩序的体现者,也是人类生活秩序的体现者。除去自然沉沦的历史秩序之外,人类没有另外的秩序。如果人类无视这一点,一味地迷信自己的理智创造的人为秩序,一味地相信人化的自然规律,自信自己能创造和战胜一切,那么人就会时时处处地践踏自然的秩序。一旦这样,宙斯就会给人类降下灾祸。
《劳动与时令》说,耕作、航海、生意、婚配等人类的一切工作都要合乎时宜。所谓合乎时宜,就是人处于自然之中,人的作为要与自然沉沦的历史和谐,与自然的显现共舞。在麦种即将发芽之时播种,在小麦生长之时进行田间管理,在小麦成熟之时收获。一切都要顺乎自然。如果人类一味地索取粮食,把土地作为索取小麦的手段,不顾天时,努力地迫使土地在春夏秋冬的任何季节都向我们提供粮食,而且在土地不顺从时就采取种种强制手段,那么我们就违背了时令。合乎时令的粮食是神的赠与,接受神的赠与必须等待神的允许,任何强行的占有都终将不能成为人的财富。诗中说道:
留心事物的限度, 万事因时而举
才会恰到好处。
① 赫西俄德:《神谱》116,转引自《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中国人民出版社 1990 年版,第 4 页。译文参照其他文献稍有改动。
人类劳作的合乎时宜并不是否定人类的一切主动行为。既然人在自然之中,既然自然显示了人的存在,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就参与了自然的显现, 人的行为就成了自然历史的一部分。赫西俄德反对的是违背自然节拍的行为。果实的显现有其自身的历程,人不能强制,但人可以守护这一过程。人不能为了索取更多的鸡蛋而不顾鸡的内在生命,人只能更精心的饲养它。相对于鸡蛋的呈现来说,鸡仍处于黑暗中。我们要明了这一黑暗和蛋的呈现的关系。
大约二百年以后,希腊伟大的喜剧家阿里斯多芬对于赫西俄德的“明” “暗”关系仍有切身的理解:
最初是夜、混沌和埃米波斯, 黑色的迷雾,
还有那塔尔塔拉宽阔的地府, 既不存在地,也不存在气, 天空乌拉诺斯尽是虚无。
在最最初,黑色翅膀的夜, 产下一枚无雏的凤卵,
在埃米波斯无垠的胸脯。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