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有机论的抗争

神秘主义自然哲学在德国的延续和上升

从中世纪后期到近代早期,整个欧洲都弥漫在神秘主义的气氛中,近代科学从神秘的气氛中脱胎而出,机械论自然观也是神秘主义自然哲学的一个变式,只不过这一“变”变得几乎没有什么神秘可言。

神秘主义在德国传统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库萨的尼古拉(1401—1464) 和帕拉塞尔苏斯(1493—1541)都是德国传统的学者。当哥白尼、布鲁诺、笛卡尔、伽利略等人,一步步地走出神秘主义而投向机械自然观时,德国的主流思想并没有跟上这一时代潮流。德国人当然参与了这一潮流,但却远远落后于英法意等国。在德国传统中具有突出影响的思潮仍然是泛神论的自然哲学,代表人物就是雅各布·波墨(1575—1624)。

波墨出生于戈尔利茨城,在他的人生漫游中,消化了各种各样的思想, 并以自己的方式改造了这些思想。他的学说是神秘主义思潮的“最引人注目的沉淀物”,在抵抗自然的数学化和机械化方面,作了“具有独创性的努力”。波墨的自然哲学代表了另一条线索,这一思想路线“不管看起来多么奇怪, 我们也不应该忽视它,因为它只在遥远的未来才会结出果实。”①黑格尔则把波墨视为第一个德国哲学家,“由于有了他,德国才出现了具有独特风格的哲学”。

波墨把自然哲学引上了不同于机械论自然哲学的另一个方向,在这一方向上同样产生了光辉灿烂的思想。而且,从今天看来,由于机械论的泛滥成灾,这另一方向就尤为可贵。

波墨被称为“条顿哲学家”。其思想深奥莫测,其人品直率朴实。他以优美的德语进行沉思,以原始的语言加以表述。他以“不合逻辑”的风采影响了德国的浪漫主义哲学。他又被称为“上帝式的人”。

波墨声称,了解自然的真正方法是通过“符号”,而不是概念。但这“符号”不是数学符号或逻辑符号,而是一种内在经验。可感世界是内部世界之光明和黑暗的表象。世界既是实在的,又是符号的。知识来自于对符号的神秘直觉,即人的内在领悟。

“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表现方式,这就是自然的语言,由此一切事物都清楚响亮地表达自己的性质,并不断地表白、声明、阐述自己以求得善良和有利的东西;因而,每一个事物都表现出给予它的形式以本质和意志的母亲的特性。”①

“在这暴风雨中我们由此能理解一种相似性,燃烧或闪电或以太的火焰,总是出现在前方,因为它是点燃了的硝石盐;随即而来的是(在寒冷之火的消沉变节者的)雷鸣,正如你所见的,雷声一起,严格封闭的门打开了, 冷风吹来,通常是急速地旋转着,由此,自然的形式被唤醒了,它们象一只旋转的车轮,所以,自然把它们的精神携带在风上面。”②

善良的上帝为什么制造出恶呢?奥古斯丁的解释并不能令人满意。帕拉

① G·桑迪拉纳:《冒险的时代》,光明日报出版社 1989 年版,第 231 页。

① 转引自桑迪拉纳:《冒险的时代》,第 245 页。

② 转引自桑迪拉纳:《冒险的时代》,第 250 页。

塞尔苏斯启发了波墨,他在《曙光》中大胆地声称:上帝既是善良的,又是邪恶的,他在黑暗中发出光芒。从柏拉图到普罗提诺再到库萨的尼古拉和布鲁诺,柏拉图主义的理智总不能避免自相矛盾。我们应利用象征语言而不是概念语言来表达我们的思想和自然的奥秘。上帝既“是”又“非”。

上帝在黑暗的虚无中自己产生自己,但黑暗中有一种永恒的渴望,在渴望和意志中产生了光明和精神以及所有的自然物,宇宙于是涌现出来。这一过程不能用概念和数学形式来说明。

“由于具备了完善的宇宙观,我在宇宙内部深处看到了宇宙,这是一个复杂的运动着的成熟体,在这里包含隐藏了所有事物。然而对我来说解释这一切是不可能的。

“不过宇宙时常敞开自己的大门让我进去⋯⋯ “后来,这种‘太阳’照耀在我身上好一会儿,但不是持续不断的,因

为有时太阳将自己隐藏了起来,然而我懂得很好地理解我自己的劳动。人必须承认他的知识并非他自己的,而是来自上帝,上帝以他乐意的方法将智慧的思想显现给灵魂。

“然而,在这里我发现了一切:邪恶和善良,爱恋和愤怒;发现了无生命的创造物:树木、石头、泥土和元素,同时也有人和兽。

“我在精神上取得的伟大胜利,既不能用语言也不能用文字加以表达, 除了在生命从死亡当中产生的那一片刻外,它也不能比作任何东西,只象是从死亡中复活。”①

自然如同一把调好的乐器,意志在它上面演奏乐曲,但意志又让自然充满对立和善恶之间的斗争。自然是在对立中展示出来的。

“由于存在如此之多的各种不同的形式,那些个总是展现出其性质的形式彼此意志各不相同,我们于此理解在所有存在物之存在的对立性和竞争, 一事物是如何反对、毒化并杀害另一事物的,即,战胜它的本质、本质的精神并把它引进另一种形式,由此产生病、痛苦,这时一种本质消灭另一种本质。

“假如没有存在一种无穷尽的混合,那么,自然界将是一种永恒的平静, 但如此的话,自然将不能被展现、显示出来⋯⋯”①

自然的对立起源于精神,但“爱情”是它的第二个本源,本质是它的第三本源。在本质中有三种形式:硫磺、水银和盐。其中,水银又产生火。火是双重的,既是冷火,又是热火。冷火收敛而吸引,热火发散而追求自由。人应该追随启示而不应该追求理智,在启示中我们领悟到了充满整个世

界的善恶之矛盾,上帝也不例外。意志或渴望在善恶之间斗争,自然万物在斗争中呈现出来。

黑格尔把波墨哲学总结为“努力使一切事物保持在一个绝对的统一体中”,“在共相中把握神圣的三重性”,“在一切中把握神圣的三位一体”, “三位一体就是包罗一切、产生一切的原则。”②黑格尔恐怕是带着概念辩证法的有色眼镜透视波墨自然哲学的。G·桑迪拉纳说:“然而在这种莫测高深面前表现的纯朴,在关于启示争论未加解释的显圣后面,他(指波墨——引

① 转引自桑迪拉纳:《冒险的时代》,第 241—242 页。

① 转引自桑迪拉纳:《冒险的时代》,第 245—246 页。

②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册),商务印书馆 1992 年版,第 38 页。

者注)可能比黑格尔那雄心勃勃的关于对立与综合的摩天大厦达到了更远的界限。后者是遵循一种新理性主义的管形脚手架拼凑起来的。”①

事实上,波墨在对象性思维的痛苦中,经宗教体验的帮助,已窥见了非对象性思维的光明。“自然”在这里不仅仅是泛神论的自然,也不仅仅是意志或渴望的呈现。它比柏拉图以降的任何“自然”都更接近于早期希腊思想家们的涌现之“自然”。当然这只是“接近”,而不是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