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门尼德
凡是洞见到源始真理的大思想家,都将不同程度地遭人误解。当他的思想传播开来之际,也是他的思想失真之时。赫拉克利特的自然之思,由于专注于自然如何显现而进行得相当深入。但他的弟子及再转弟子们把他的思想发挥得毫无深度,让思想停留在语言的表层,因而使表层语言中谈论的东西毫无思想可言。
与赫拉克利特同时代但没有了解其真实思想的另一位大思想家巴门尼德对赫氏进行了猛烈地抨击。
巴门尼德(鼎盛年约在公元前 502 年左右)出身贵族,早年热心于政治活动,后来受到毕达哥拉斯派的影响而专注于哲学的生活,再后来放弃毕达哥拉斯哲学,在批判赫拉克利特思想的同时,又为赫氏之思所启示,走进自己的独特深度。
但,巴门尼德的深遂思想同样遭到了误解。不过误解他的人不是猛烈地抨击他,而是把他的思想误解到形而上学的方向之上。这个人就是柏拉图。之后,人们一直照着柏拉图的思路来理解巴门尼德,把他称为真正的哲学家, 理性主义的第一个代表人物。在西方哲学史上,巴门尼德一直被视为一个形
① 《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第 42 页。
② 转引自 M. Heidegger,Early Greek Thinking,p72.
③ 《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第 41 页。
而上学的哲学家,并给予重要的位置。直到海德格尔才恢复了其思想家式的哲学家的本来面目。
巴门尼德著有《论自然》,流传了好几百年。直到公元后六世纪,人们还见过全文。但 529 年罗马皇帝封闭柏拉图学园后不久,巴门尼德的著作就佚失了,后来的人们只能见到一些残篇。但从这些残篇中,我们还是可以窥见其思想概貌。因为,据考证,巴门尼德《论自然》的第一部分序诗完整的保存下来,第二部分“真理之路”保存下来绝大部分,最后一部分“意见之路”保存下来的不多,但这部分不太重要。
巴门尼德认为,沉思自然之秘,有三条道路:第一条道路引向存在。“存在而不能不在,这是确信的途径,与真理同行”。①第二条道路引向不存在, 而不是存在。第三条路是人们被摇摆不定的念头所支配,导向存在和不存在的同一。“他们相信,生成和灭亡相同而又不同,万物都是朝相反的方向运动。”②
根据巴门尼德的残篇,人们一般认为,巴门尼德否定了后两条道路,只肯定了第一条道路。他把存在理解为无生无灭,单一连续的东西。存在的东西存在,这是可以言说、可以思议的。存在的东西不存在或不存在存在,这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存在也不是有生有灭的变化,它不变。在巴门尼德看来,赫拉克利特走的是第三条道路。赫氏缺乏判断力,屈从于感觉经验。
在早期希腊思想家中,“存在”、“自然”等基本术语还没有概念化, 都是在最源始的意义上使用的,因而可以视为是同一思想的两种表述。巴门尼德的著作名为《论自然》,我们看到的残篇却以“存在”为中心问题。这也说明二者的同一性。
尽管如此,也易于发生理解上的偏差。巴门尼德对赫拉克利特的误解即在于对“自然”理解的不同。在赫氏那里,对自然更多地从万物的显现(即存在者的存在)的角度加以理解。在巴氏这里,则更从显现或存在本身来理解。
若把自然或存在理解为万物的显现或存在者的存在,那么,自然或存在显然有生成变化,因为万物或存在者的生灭变化是感官所能感觉到的。但巴门尼德认为,思想不能停留在这一层面,应更深地思入自然或存在本身。自然或存在本身不能有生有灭,不能有变化。无论什么东西存在(或涌现—— 自然),这总已是存在,总已是涌现,总已是自然。所以,存在或自然怎能变化呢?怎能有生有灭呢?若说它有生成,那么,“你在哪里寻找它的来源呢?它是怎样生成,并在何处生成呢?”“为什么它一定不更早或更迟一些, 开始于虚无之中呢?”①没有生成,又怎能灭亡呢?所以,存在“既不是在过去,也不是在将来,而是整个在现在作为‘单一’和连续性”。②
巴门尼德把对“整个在现在”的存在之思视为比局限于感官经验更深入的思。这当然是对的。但赫拉克利特实际上不是局限于感官经验,而是对存在的“现在”所表现的时间性作了更宏大的深思,因而思到了存在的过去和将来。巴门尼德认为无处寻找存在的来源,但赫氏认为存在来源于逻格斯, 逻格斯决定着存在,即万物的显现。实际上,赫氏的逻格斯正对应着巴氏的
① 《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第 92 页。
② 《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第 92 页。
① 《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第 93 页。
“存在”。对于赫氏来说,逻格斯永远存在,是一。一切存在物受逻格斯的支配而生灭变化。赫氏的逻格斯正是存在或自然本身。就此而言,两人是一致的。另外,在存在者的存在的意义上,赫氏思存在的变化,这似乎与巴氏不同,巴氏似乎把变化视为不真的“意见”而弃之不顾。
但,这是对巴门尼德的误解。巴门尼德在序诗中说:
“你走上这条道路,
送你远行并非邪恶而是公正。 因为总要邪恶远离人们的途径。在这里,你应当通晓一切事情,
既要经验圆满无蔽境界的稳定核心,
也要经验人们的意见,虽然其中没有对无蔽者的信赖停居。尽管如此你们须学知:
显象者如何不懈地似是而非
(以它自己的方式)贯穿一切,以助万物的完成。”①
很显然,巴门尼德并不主张完全抛弃“意见之路”。意见之路虽为意见, 但却一直被走着,我门必然对之有所知。只有了解意见之路,才能更加衬托出真理之路的真理性。只有了解万物的生成变化,才能更鲜明地领悟涌现之自然或存在本身。因而,巴门尼德为什么在把意见称之为意见之后,还要谈论意见,就可以理解了。
在理智上是一的存在之真理,在感觉上看来就是多之意见。万物生成的本源是光明与黑暗:
“纯粹之火充满了这些狭窄的环道, 旁边环道为黑暗冲塞。
随后有适量的火焰注入,
环道中心是操纵一切的女神。
她到处鼓动着痛苦的分娩和婚媾, 把雌性的送给雄性的相匹配,
把雄性的送给雌性的对偶。”
“万物被赋予光明与黑暗之名, 根据其能力而获得这般的名称,
倾刻间一切为光明与黑暗的朦胧所充满, 两者势均力敌,分有虚无却未曾。”①
巴门尼德悠然自在于存在之真理本身,实在不愿下凡于尘世。但在尘世走动一遭,是其命中固有之一劫。因而他借女神以喻己,“到处鼓动着痛苦的分娩和婚媾”,让光明与黑暗产生万物,让万物在光明与黑暗中朦胧出现。
本来,对于我们凡人来说,光明是自然万物的显现,黑暗是未现之自然
① 《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第 91 页。后半部分译文据海德格尔的理解而予以改动。
① 《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第 97—98 页。
本身。光明与黑暗的统一是自然或存在的奥秘。但,巴门尼德不同于我们凡人。他得到女神的“灌顶”而成仙,居于存在本身的天界。对于他来说,自然或存在本身就是清晰的无蔽之真理,只有俗欲的污染才使之变成黑暗。因而,黑暗不是存在本身,光明也不是自然之涌现。光明与黑暗都是凡人的意见,并由之产生关于万物的意见。
然而,这一切却都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是痛苦的胡扯。只有存在本身才最清晰,并可以思议,可以言说。于是,巴门尼德把存在说了个清晰明白:
“存在不可分,因为它整个完全相同,
它不会这里多一些,这样便会妨碍它连接。它也不会那里少一些,存在充盈一切。
存在的东西整个连续不断;
因为存在只能和存在紧接在一起。” “但是,存在被局限在巨大的锁链里静止不动, 它无始无终,因为生成和消灭已被真信念所驱, 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保持着自身同一, 居留在同一个地方,
被在它所在的地方固定,
强大的必然把它禁锢在这锁链中, 这界限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它,
存在是不允许没有终极的; 它完满自足无所需求,
若不然它就会一无所有。”
“但有一条最后的边界, 它在所有方面都封闭着, 有如一个滚圆的球体,
从中心到每一边都距离相等,
它不应当在任何地方多一些或少一些。它完全没有任何差别,
⋯⋯”①
然而,对于我们凡夫俗子来说,这清晰明白、可以思议的言说,却最不可思议,令人万分地费解。巴门尼德讲的是存在本身,但他所说的“锁链”、“地方”、“界限”、“封闭”、“球体”、“距离”等等却都是用来指称具体事物的语词。存在怎能是一个球体呢?巴门尼德似乎对于凡人的对象性思维没有切身的体会,他说的一切都是源始的真理,超出“阴阳”外,不在“五行”中,必须从非对象性思维的角度进行理解。因而,对于凡人来说, 可以思议,可以言说的,对于巴门尼德来说却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对于凡人来说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对于巴氏来说却是最可思议、最可言说
① 《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第 94—95 页。
的。两者不在同一个星球上,不在同一个“范式”中,不可交流,没有共同语言。
正因为对巴门尼德来说,存在是清晰明白的,所以不存在也是说不出的。这一点似乎与凡人相同,我们怎能说出那不存在的东西呢?
在序诗中,巴说必须“通晓一切”,这“一切”是否包括不存在呢?似乎不包括。因为巴的“一切”指真理与意见,而意见又指万物生成变化之意见。但这些意见中有一条,即存在来自于不存在,万物来源于光明和黑暗, 光明与黑暗又试图分有虚无。由此看来,对于不存在也应正视。不存在之路当然走不通。但对于凡人来说,存在恰恰是不存在,因为他们不懂存在;不存在的生灭变化又恰恰是存在,因而他们被蒙蔽。海德格尔曾替巴门尼德解释了这一观点:这条道路恰恰因为它不能行走而须有所知。虚无当然不是什么存在者,但这绝不排除虚无以某种方式属于存在。人们认为虚无什么都不是而不理睬,这恰恰是不了解存在问题。①
巴门尼德在残篇八的第 34—41 行说:
“作为思想和思想对象是同一件事情。 如果没有思想表达于其中的存在的东西, 你便不会找到思想。
现在和将来都没有任何东西异于存在, 因为命运之神禁锢得它完整、不动。 生成和灭亡,存在和不在,
位置的转移,色彩的变化,
这些常人信以为真的东西,不过是人为的名称。”①
巴门尼德在此再次肯定了存在的永恒、完整和不变。更为重要的是,这里把可以言说的存在与“人为的名称”区别开来。生灭变化、不存在及凡人们说的“存在”本来不可言说,但人们却用“人为的名称”来言说之。这显然不是本真的言说。虽然巴门尼德自认为置身于本真的语言中,但他还是察觉到了人间的尘世语言。这里所揭示的两种语言的区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这一区分是克服形而上学的对象性思维的必要条件。通过这一区分,我们对于巴门尼德的可说与不可说也就豁然开朗了。对于一般人来说,对于形而上学的思维来说,“人为的名称”,现成的对象等是可说的,与之相对的则是神秘不可说的。**我们总是以此常理来理解巴门尼德。然而,只要不超出这一常理我们就总要误解巴门尼德。**超出这一常理其实简单,就是来一 个颠倒。对于本真的语言来说,对象性的思维由于抓不住真理本身,因而它所说的一切对象都是说不出的,勉强说出也无关痛痒。只有在非对象性思维中真理本身才可说出,在本真语言中说出。然而,何处是本真的语言,语言一产生就不可避免的现成化了。巴门尼德忽视了这一“存在的命运”,乐观地假定本真语言的存在。相比较而言,老子则更为清醒。他知道语言的现成化,因而努力让人们明白真理之道的不可说性,并指示人们要走出语言(现成化的语言)才能悟道。
巴门尼德在上述引文的前几行说道思想与存在的同一性。这一观点他在另一处也专门提出过。思想与存在的同一性在哲学史上影响巨大,且得到了
① 《古希腊哲学》,苗力田主编,第 95 页。
不同的理解。唯心主义理解为统一于意识,唯物主义则认为统一于存在(物质)。从上述引文可以看出,唯物主义的理解似乎更恰当,因为“如果没有思想表达于其中的存在的东西,你便不会找到思想。”但实际上,唯心与唯物都是在对象性思维中误解了巴门尼德的思想。
我们已表明了巴门尼德的非对象性思维方式。在“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 这一命题中——我们首先要将它视为源初的本真语言而不能视为现成的语言,巴门尼德要揭示的是,本真的思想与存在本身是同一的,都是源初的“一”。思想不是主体的意识,存在也不是客观的对象,思想与存在本来都属于“一”。存在之道路之所以能走得通,存在之所以能够说出,就是因为借助本真语言的本真思想本来就与存在别无二致,都是真理本身。而意见、变化与不存在等都远离了存在和真理。意识与对象很难统一起来,意见与存在更无法统一。
海德格尔曾多次讨论巴门尼德“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这一命题,努力扭转人们对巴门尼德的误解。海氏认为,这一命题的更恰当翻译应为:“迎接(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思想不是主体的认识或意识,思想是对存在的迎接。存在涌现,自然呈现,思想迎而接之,让自然驻足停留,并与之共舞。在《同一与差别》中,海氏又把这一命题进一步明确地翻译出来:“自一本来就一样地是迎接(思想)和存在。”①这就把思想与存在都属于“一” 这一点揭示出来。存在从不显示给意识,存在总是把自己显示给本真的思想
——迎接;思想作为对存在的迎接,从来就不是与存在对立的意识,而是属于存在。思想与存在相互共属。这相互共属就是“一”或“自一”。
① M. Heidegger,Identity and Difference,Philosophical Li-brary Inc.,1960,p.17.